第五章 雪為證 9

這半個月來,每夜在翰林院中輪值成了一件苦差事。翰林院東面的麟德殿正在大修,為了趕在良辰吉日召開永安公主的出降大典,皇帝命將作監日夜不停地施工。大明宮恢宏寧靜的夜晚被叮叮咚咚的敲擊聲打得粉碎。

受罪的當然不止翰林學士們。內侍和宮女,以及駐紮在附近九仙門的左神策軍統統不勝其擾,半個月過去,人人掛上黑眼圈。可是皇帝的旨意,誰又敢抱怨呢?

太液池西南岸的清暉閣前,有一塊彩旌和錦幡圍飾的平地,向來作為教坊演練歌舞之處。今日,這裏歌舞又起,宮娥們隨著樂聲翩翩起舞,舞動的身影倒映在太液池的碧波百頃中。她們的背後是雲煙浩渺的太液池,隔岸承香、含涼、紫蘭諸殿飛檐翠瓦、畫棟朱梁,如同月中蟾宮,人間仙境。

煞風景的是,從麟德殿的方向仍不時有捶打敲擊聲傳來,把一闋好端端的《霓裳羽衣曲》攪得支離破碎。當舞曲由慢轉快時,宮娥們的舞步也變得零亂起來。

皇帝面沉似水,朝教坊內官搖了搖頭。她見勢不妙,趕緊叫停。

“走走走,你們快退下!”她一邊忙不叠地向宮娥擺手,一邊跪倒在皇帝面前。

“你們怎麽回事?”皇帝慍怒道,“再過三天就是慶典了,這支舞怎麽還是跳不好?”

“是奴婢失職,請大家責罰。”

“責罰你們有何益?朕要的是《霓裳羽衣舞》!”

內官匍匐於地,一個勁地發抖。

皇帝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還不快去練!”

“大家,”內官向上磕了個頭,“那把琵琶是不是可以……”

“琵琶怎麽了?”

樂班第一名的琵琶女出班跪倒,懷裏緊緊抱著一把紫檀琵琶。

內官戰戰兢兢地回答:“稟報大家,這把琵琶我們實在用不好。請大家開恩,允許我們用回原來的。”

“你們用不好?”皇帝厲聲質問,“你知道這是誰用過的嗎?”

“知道,知道!”內官磕頭如搗蒜,“正因為它太尊貴了,我們、我們真的是承擔不起啊!”

“算了。”皇帝十分掃興,“你們回教坊繼續練習吧。三天之內必須練成,慶典上若再有差池,後果你們自己清楚。”

“是。”內官見陳弘志朝自己使眼色,趕緊將紫檀琵琶交到他手中,慌慌張張地退了下去。

陳弘志小心地把琵琶捧上禦案。

皇帝問:“你可知這把琵琶的來歷?”

“奴不知。”

皇帝輕輕嘆了口氣:“它是楊貴妃曾經用過的琵琶。”

“哦!”陳弘志瞪圓了雙眼,其實他對楊貴妃知之甚少,但看到日前吐突承璀將這把紫檀琵琶送來時,皇帝愛不釋手地把玩了很久,又命教坊第一的琵琶女演奏它,今天還親自觀看她們的演練,可見他對這把琵琶極為珍愛。所以,陳弘志也竭力做出驚異的表情來。

“可惜啊!現如今的大明宮中,已經無人能夠奏好它了。神器雖還,天籟依舊難覓啊。”皇帝的聲音中滿是惆悵。

“大家,吐突將軍來了。”陳弘志低聲通報。

“來得正好。”皇帝的表情開朗了些,招呼吐突承璀上前來,“你把它送回興慶宮去吧。”

“興慶宮?”

“是啊!勤政務本樓上。你知道應該放在哪兒。”

“是。”吐突承璀趕緊答應。

皇帝猶有不舍,輕輕撥了撥琵琶的弦,苦笑道:“這麽好的五弦琵琶,教坊中竟無人能夠彈奏,給她們也是暴殄天物,罷了罷了。如果……”他的聲音突然低落下來,若有所失地說,“說不定杜秋娘能彈得好它。”

吐突承璀和陳弘志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又都趕緊斂容肅立。

“不管怎樣,白居易獻琵琶,這件事做得好。朕應不應該獎勵他?”皇帝看著吐突承璀道,“白居易貶去江州有段時間了,如今台州刺史一職正好空缺,要不然就把他量移到台州去?”

吐突承璀的眼皮跳了跳,躬身道:“大家,白居易被貶還沒滿三年,現在就量移嗎?”

“嗯?”

“奴是覺得早了點,太便宜了他。”

“你呀,也太小氣了。朕不是說了要獎勵他嗎?貶滿三年再量移,就算不得獎勵了。”

吐突承璀看出皇帝心情不錯,便繼續恃寵賣乖道:“江州原就是個好地方,白居易遭貶謫還能過得那麽舒服,寫了首《琵琶行》又流傳開來。若是再讓他去了台州,更不知要得意成什麽樣子了。”

皇帝微笑:“若不是白居易的這首《琵琶行》,傅練慈也不會將紫檀琵琶托付給他。”

“算他識相,到頭來還懂得要把琵琶交上來。”

“否則還能怎樣?”皇帝一收起笑容,便恢復了冷厲的表情,“他知道傅練慈的身份,也明白紫檀琵琶的來歷,再匿藏的話就是存心欺君,他這輩子還想在朝為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