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盡恨 2

有了聶隱娘相陪,從青城山到江州這一路走得格外順暢。登舟沿長江溯流而下,李太白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便如一幅萬尺的山水長卷在眼前徐徐展開。再多的心事和謎團似乎都該暫時拋開,任憑身心在這一刻徹底沉淪於自然,體會江山的浩渺和時間的永恒。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崔淼站在裴玄靜身邊,吟起了杜甫的名句。江風將他的聲音打散,有的隨風飄向江面,有的則輕柔地撫上她的面頰。

裴玄靜道:“這可是杜子美為官兵收復失地所作的詩,崔郎也喜歡嗎?”

“官兵是官兵,詩是詩。”崔淼灑脫地回答,“我才沒那麽狹隘呢。再說,我的立場也未必一成不變。”

“哦?你的立場變了嗎?”

“你說呢?”

裴玄靜避開他那火熱的目光,輕聲道:“不管立場為何,我只希望,你永遠是你。”

“靜娘的意思是——無論如何都要對自己說真話,也對你說真話。”

“崔郎能做到嗎?”

他毫不猶豫地回答:“能。”

白鷗在船頭盤旋,鳴聲與兩岸的猿啼交相應和。舟船正行經巫山十二峰,舉頭望去,那蒼巒疊翠、煙雲飄浮之處,便是楚懷王在夢中與巫山神女朝雲暮雨的仙境了。楚王與神女交合,原本是為了風調雨順,祈求谷物豐登,國富民安,但最終被後人所銘記住的,卻只有男歡女愛的纏綿了。

江山或愛情,哪一樣才是永恒的?

是為了天下蒼生,還是為了唯一摯愛,怎樣選擇才更崇高、更真誠?

正譬如那一闋《長恨歌》,究竟是在哀悼山河破碎、生靈塗炭的大唐,還是在詠嘆李隆基與楊玉環的曠世之愛?又或者,是在掩藏更多無法言明的悔與痛?

他們很快將會知道答案——江州就在前方了。

裴玄靜低聲問:“崔郎,你覺不覺得隱娘有些不對勁?”

“有嗎?”崔淼回頭望去,只見聶隱娘獨自一人立於船側,也在舉目眺望岸邊聳立的山峰。江風獵獵,吹動黑色衣袂,使她的身影蒙上一層不尋常的悲涼秋意。

仍然是遺世獨立的姿態,此時的聶隱娘卻更像一位“風蕭蕭兮”的慷慨俠者,而不再有裴玄靜原先熟悉的看透世事的淡漠。

崔淼皺起眉頭:“似乎是有一點奇怪。”

裴玄靜說:“我在想,這次為什麽沒見到隱娘的夫君?”

“我隨口提過一句,但她什麽都沒說。”崔淼道,“以隱娘的風格,夫婦分頭辦事亦屬尋常。她不講,我們也不好多問。”

沉吟片刻,裴玄靜道:“崔郎可知,朝廷在淮西連戰連捷,吳元濟快完了。”

“聽說了。”

“隱娘的夫君會不會去支援吳元濟了?”

“應該不會。魏博已歸順朝廷,如今跟著一起在打淮西,隱娘他們沒必要去幫吳元濟啊。”

裴玄靜低頭不語。

崔淼笑道:“唉,隱娘是不需要咱們替她操心的,倒是韓湘那家夥,也不知有沒有找到禾娘?”

原來在長安的時候,崔淼已用銅鏡給聶隱娘送出了信號,請她幫忙追查乾元子那一夥人。在青城山上,他們敢於兵分二路,留下韓湘和禾娘與乾元子周旋,就是預料很快能等到聶隱娘這位援軍。果然,當時聶隱娘已跟蹤乾元子來到青城山。韓湘被乾元子逮下山時,正好和聶隱娘狹路相逢。聶隱娘神勇非常,只一人便將乾元子手下的那幫烏合之眾打得屁滾尿流,救出了韓湘。

她還下手弄瞎了乾元子的一只眼睛,意欲讓他接受點教訓,也震懾一下這幫惡道。

乾元子帶著手下潰敗而走,青城山終於恢復了清靜。有韓湘指路,聶隱娘才以獨木為舟,把崔淼和裴玄靜接過了幽人谷。待到大家會合時,卻發現唯獨失落了禾娘。

商議下來,聶隱娘仍護送裴玄靜和崔淼東去江州,繼續破解王質夫與《長恨歌》的謎團。韓湘自告奮勇留下,尋找禾娘的下落。大家都認為,禾娘人生地不熟,只身一個小女子,還能跑到哪裏去?怕的倒是失足落入山崖或者碰到野獸之類。青城山中道觀遍地,只要沒有乾元子等人的騷擾,韓湘還是能夠找到不少同道中人幫忙的。如果青城山中找不到,他就到周邊地區繼續尋找。

“但願韓湘已經找到她了。”裴玄靜不禁嘆息,“禾娘的命可真苦。”

“是誰造成的呢?”崔淼冷冷地說,“在我看來,過去的她不由自主,才是真苦。如今雖然多了些波折,至少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就算死,也死得明明白白。這世上,能夠真正做到這一點的人,其實並不多。”

“別說那些不吉利的話。”裴玄靜嗔道,“禾娘不會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