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君如海 9

上巳節一過,就是二十天的牡丹花期。“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在這二十天中,全長安百萬之眾,仿佛都只為了那些花兒活著。

牡丹漸次凋謝。直到那一天,揚花拂柳的大街上又跑來一匹匹快馬,馬上的中使高舉著皇帝剛剛采下的火種,陣陣輕煙,散入五侯人家——寒食節也過去了。

清明之後,禁中傳來消息,皇帝終於決定把最心愛的妹妹襄陽公主嫁出去了。駙馬名叫張克禮,是德宗期間的朝廷重臣,是曾任義武節度使的張孝忠之幼子。張孝忠的長子襲了義武節度使,其余幾個兒子均在朝為武官。張克禮時任左武衛將軍,剛被選為駙馬,皇帝就又給他加封了都押衙。

不過襄陽公主的名聲太壞了,人們對於新晉駙馬張克禮沒有羨慕,唯有同情。

也許正因為這一點,皇帝在貴主下嫁的詔書中,給襄陽公主授了新封號——雲安。應該是希望公主嫁為人婦之後,能夠從此改頭換面,安分做人吧。

吉日良辰,雲安公主的婚禮熱熱鬧鬧地舉行了。

從張府到皇宮的迎親道上,全部以紅氈鋪地,沿街的榆樹上掛滿彩燈。宮女們沿途拋灑彩果金錢,教坊歌妓載歌載舞,整條街上舞樂不絕。長安百姓傾城而動,湧入皇城觀禮助興。披紅掛彩的駙馬爺騎在高頭大馬上,一路不知灑了多少銀錢,突破重重障車隊伍,還挨了不少守衛們的棍棒交加,吃夠了苦頭,才算突入到最後一層院門之外。

駙馬站在門外,高聲念起催妝詩。接連念了好幾首,門內都應了回去,可見新婦子身邊有高人。張克禮抹了抹滿頭的汗,重整旗鼓道:“天上瓊花不避秋,今宵織女嫁牽牛。萬人惟待乘鸞出,乞巧齊登明月樓。少妝銀粉飾金鈿,端正天花貴自然。聞道禁中時節異,九秋香滿鏡台前。”

這是張克禮特別請皇太子僚屬、江南才子陸暢準備的催妝詩。詩寫得相當不錯,連駙馬自己都念得得意起來,心道,誰還能對得出來?

院門果然開了,張克禮大喜,剛要往裏進,卻有個窈窕的身影擋在門前,念道:“十二層樓倚翠空,鳳鸞相對立梧桐。雙成走報監門衛,莫使吳歈入漢宮。”

張克禮大窘,對方不僅識出方才的詩乃陸暢代筆,還立即還以顏色,嘲笑陸暢的吳地出身。

只剩下最後一個殺手鐧了。張克禮朝攔門的女儐相宋若昭深深一揖,朗聲念道:“雲安公主貴,出嫁五侯家。天母親調粉,日兄憐賜花。催鋪百子帳,待障七香車。借問妝成未,東方欲曉霞。”

宋若昭嫣然一笑,這才道了聲:“好。”閃身退到門邊。張克禮過關,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被門內湧出的一群宮女笑嚷著連拖帶拽擁進院中。

貴主終於在花燈、步障和金縷扇的簇擁下現身了,院內響起一陣歡呼。宋若昭正要跟進去,身旁有人輕喚:“四娘子。”

“煉師。”宋若昭驚喜地叫起來。原來今日公主大婚,皇家廟觀中的僧道均到場祝賀,難怪裴玄靜也在其中。

兩人相互打量,為了參加婚禮都比平常裝扮得鮮艷些,不覺彼此會心一笑。

宋若昭道:“煉師隨我來,咱們找個清靜地方說話。”

她攜起裴玄靜的手,沿著宮院外墻快步而行,在山石後找到一條小徑,兩人一前一後漫步其上,穿過黑沉沉的樹影,由冰霜一般的月色引導著,來到一處不知名的宏偉殿宇後方。

“這是什麽地方?”

“紫宸殿後面的偏殿,平常很少人來。”宋若昭道,“我就喜歡這裏,因為清靜,還因為從太液池引至浴堂殿的泉水就在後面的山坡成瀑,你聽……”

果然,那淙淙水聲就如樂音在耳邊流淌。感覺上,婚禮的歡歌笑語隔得很遠了。

她倆並肩在殿階上坐下,眼前只有青草和月色。

裴玄靜好奇地問:“四娘子怎麽知道這裏?”

“我十歲入宮,至今已逾十五年。大明宮中的一草一木我都很熟悉。”宋若昭輕笑道,“我待在大明宮裏的時間,可比當今聖上還長呢。”

看她巧笑倩兮的模樣,儼然已走出兩位姐姐之死的陰影。

裴玄靜道:“我聽說,日前聖上追贈宋大娘子為河內郡君。宋氏二位娘子均得以厚葬,連大娘子原先的尚宮之職也由四娘子領了。大娘子的畢生心血《女論語》,聖上也命四娘子繼續編寫注釋,以待傳世。玄靜著實為四娘子高興,恭喜了。”

宋若昭沉默片刻,方道:“這一切實為煉師成全。煉師大恩,若昭沒齒難忘。”

裴玄靜搖頭:“四娘子不必說這些。只是對於此案,我心中尚存有若幹疑問,今天這個機會難得,還望四娘子能幫我解惑。”

“煉師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