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70年4月19日,我們到達了東城縣看守所,高墻內一排排青磚青瓦的平房,顯得深沉而肅穆。

我和蔡善邦並排坐在審訊室裏。心裏一直在想,郭垂和究竟是個什麽東西,竟然在東誠、海北、北臯三縣交界的大片農村地區,有這麽大神奇的魔力,使得這個區域裏的男女老幼幾乎無人不知有這麽個“郭半仙”。我用好奇而又期待的目光,緊盯著審訊室的門口,等待著這個半人半鬼的家夥出場。漸漸地,一聲聲鐵鏈拖在磚地上發出“托托”聲,緩慢地移到了門邊,郭垂和停了下來,站在門外。我打量著門口這個人:身村高大,粗壯,足有180cm的個頭,一顆碩大的腦袋,頭皮被刮得精光,泛著青色。一張扁臉,像個螃蟹殼,額頭、雙顴誇張地向外凸顯,下巴長而尖銳,眼睛以下是個等腰三角形。雙眼寬而大,目光散亂,透出兇光。臉色蒼白,扁平的鼻子兩側排列著幾顆粗大的雀斑,愈加黑白分明。腳下的鐐銬呈黑色的半弧癱在地上,骨節突露的雙手抱在臍間,“U”形的銬鏈垂至膝上。看著這副尊容,我心裏暗暗發笑,就這麽個東西,居然掀起了一陣“半仙”風潮!

蔡組長搖了搖手,指了指審訊桌前的凳子。押解的武警拉著郭垂和坐了下來。我們的例行公事開始了。

問:你叫什麽名字?

答:(郭垂和翻了翻白眼)你們不知道?(聲音粗糙而嘶啞)

問:我們當然知道你是誰,只怕是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你還是做回你自己吧,報出你的名字!

答:郭垂和(聲音提高了,帶著明顯的挑釁性)。

問:住址?

答:東城縣唐揚公社七大隊九小隊。

問:年齡?

答:33歲。

問:家中有什麽人?

答:有一個老娘,快七十了,父親和兩個姐姐幾年前都死了。

問:喲,你法力無邊,成天在外面救苦救難,怎麽連家人都保佑不了?是不是有毫不利已、專門利人的高風亮節?是不是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慈悲胸環?覺悟境界不低呀!(我邊笑邊挖苦著,蔡組長看了我一眼,接著我的話說下去)你進來也有十多天了吧?這麽多天來,在這裏大概想了不少事吧?想起來的那些事,不妨對我們說說。你知道,不說恐怕不行呢!

答:(低頭沉思了一會兒,擡起頭來,雙目直視)你們想知道的事,我早想到了,我會坦然相告。我不想隱瞞什麽,這不是我的脾氣,何況,我不說,你們也查清了。我知道我塵緣已了,必須應劫歷難,得道飛升了。

問:那好,我們就開始吧。從你的“半仙”開始!

答:我和你們信仰不同,觀點不同,你們是無神論,我相信神鬼無所不在。你們認為人死如煙滅,我相信靈魂永在,生死輪回,因果報應。

問:行了!因果報應這四個字倒是一個道理。你最好把自己擺進去,有因自有果,有惡必受罰。我們開始吧,還是那句話,從你的“半仙”開始!

答:行,我把我成就“半仙”的故事講給你們聽聽吧。我出身在農村,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只會到生產隊出死力,掙工分。這些年每個勞動日到年底結算時只有二、三角錢,我上面還有兩個姐姐,經濟上很困難,家裏東拼西湊給我讀了幾年書,到小學五年級上,那年初春,我患了病,象我死去的兩個姐姐一樣,發高熱,一病不起。找了赤腳醫生,上了公社衛生院,吃藥,打針,就是沒有用。十來天挨下來,已是天昏地暗,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眼看就要上西天了。我父母急得不得了,母親成天淚汪汪的,不知道該怎麽辦。這時,有個鄰居來說,這個小孩,醫生看也看不好,要不是中了邪,不如找個看鬼算命的,說不定有什麽解法。後來,不知我母親找了個什麽人來看了看我,說我是夜裏誤撞無常,才引起此禍。鬼道必須神道解,要把受禍人單獨送到神廟一晝夜,或許會因禍得福。我父母在這個人的指點下,想把我送到神廟裏去。但是當地的一個地藏菩薩廟,在大躍進時早已被人砸了,廟宇變成了生產隊倉庫,堆了些水車,犁耙之類的生產工具。怎麽辦呢?我父親說廟前有一棵大白果樹,不少人在那裏燒香拜佛。如神佛有靈,金身雖然被砸毀,但神相應在,就在當晚把我送到那棵白果樹下。大約是父母怕我在露天受寒,抱了兩床被子把我從頭到腳捂得嚴嚴實實。我本來就氣息奄奄,不能動彈,不久就昏死過去了,只剩下頭腦中有一絲絲意識在活動。我覺得仿佛變輕了,又仿佛靈魂出竅了,我能俯視到自己的身體,又仿佛聽到帶著巨大回音的聲音在我耳邊響:“你好了,已經重生,災星已滿,度過了一劫。我是上界的玉皇大帝,今後你就是我在下界的替身,普渡眾生去吧。”到第二天天亮時,我睜開了眼睛,看到自己仍躺在那棵巨大的白果樹下,樹葉在風中沙沙地響,麻雀在枝上喳喳地叫。我感到內衣濕呼呼的,大概是一場大汗把我內衣捂濕了。我拉開被子爬了起來,搖搖晃晃跑回了家。父母和周圍鄰居看到我回到家裏,吃驚得合不攏嘴巴。紛紛圍住我,問我夜來的情況,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們。哪知他們突然跪在地上,滿口念佛,叩頭不止。後來又向我跪叩,說我是神靈附體,玉帝轉世。此後人們當作奇事傳播開來,我逐漸變成當地最受人尊崇的神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