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諾斯和尤娜的對白(第2/3頁)

帕斯卡,咱倆崇拜的一位哲學家說得多麽正確!——“我們的所有推理都源於意識”。[5]對自然的意識,如果時間允許的話,不可能不重新得到它以前在學校的數學推理方面的優勢。但事情並非這樣。過早地放縱知識進行推理,從前的世界就是這樣進行的。人類不是沒看見,或者人們不幸卻很貪婪地生活,假裝沒看見,但對我來說,地球上的遺跡教我用最高的文明代價來尋找最大面積的毀滅。我從對簡樸而吃苦耐勞的中國和亞述[6]的建築師、埃及星占術、無比狡猾而狂暴的所有藝術之母的努比亞的比較中預知我們的命運。想到這些地區,我仿佛看到了未來之光。後面三個國家的發明卻是地球的地方病,我們都知道消滅這種疾病所用的藥方,但是對大面積受影響的世界,我所看到的只是死亡而非新生。我認為,作為動物的人類,不會滅絕,他必須會“再生”。

我最親愛的,我們每天將思緒包裹在夢境中,現在是黃昏,我們談論著即將來臨的日子,烙上了藝術疤痕的地球表面在經歷了只能擦去淫穢的凈化[7]後,應重新用青翠、山坡和天國歡笑的河流打扮自己,最終是給人類——給讓死神清洗過的、其非凡才智不再被知識所毒害的人類——給解放了的、新生的、快樂無比的、求助於物質才能永生的人類的合適的居住地。

尤娜:我很清楚地記住了這些話,親愛的孟諾斯,但我相信被猛烈地摧毀(離人類滅絕的日子)還為時尚早。人活著,也會死亡。你病故了,進了墳墓,你忠貞的尤娜很快隨你而去,雖然過了一個世紀,我們才相聚一起,忍耐折磨我們懈怠的意識。可孟諾斯,這不是一個世紀。

孟諾斯:這只不過是浩瀚時空中的一瞬。毫無疑問,我死於地球的年邁昏聵。我對混亂和腐敗的焦慮使我心力交瘁,高燒幾天後,許多次夢幻般神志不清、心醉神迷之後,講了一些怕你誤解而你卻誤認是高燒所致的胡話以後,在經過幾天你所說的呼吸停止、四肢僵直之後,“死亡”這個我身旁的人常說的字眼,終於到來了。字是模糊的東西,我並未失去知覺。我與安息的他並沒有太大的不同,他熟睡了很長時間,一動不動地平躺在中秋的月光下,沒有被外界的喧鬧吵醒,睡足之後,開始慢慢恢復知覺。

我不再呼吸,沒有脈搏,心臟停止了跳動。意志消褪、毫無力氣。而神志卻異常活躍,盡管很怪誕——它們經常隨意地互相作用著。味覺和嗅覺無法控制地互相串換,成了一種異常而強烈的感覺。你溫柔地用玫瑰水濕潤我的雙唇,用花的芬芳來感動我。這奇異的花朵在我們周圍競相開放,比世上任何東西都要美。它們的眼皮透明無血,我看得很清楚。由於它們暫時沒有意志,眼球在眼簾裏不能轉動——但所有視野裏的東西都或多或少清晰可辨;投在視網膜或眼角的光線比投在前面或內部表面的光線效果更為生動。但是,前者的圖像很不規則,我只能將它當做芳香怡人卻不協調的花來欣賞,因為朝向我的花朵在陰影中顏色時濃時淡,外形卷曲有棱有角。同時,我的聽力雖有些亢奮,但仍正常,可以非常精確地判斷聲音,很敏感。觸覺則奇怪地有些改變,反應遲鈍,卻執拗地保留著,我總能感到最大的肉體快感,你柔嫩的手指放在我眼皮上的壓力起初我只是通過視覺感知,後來,你把手抽回很久我周身才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觀快感。我說話也有一種快感。我的所有知覺都是清晰的。靠感覺器支配的大腦根本就沒有受已逝去的理解的影響。我充滿快樂,沒有任何道德上的痛苦。你瘋狂的嗚咽和悲哀的聲調飄進我的耳朵,我不是把它看成是表達哀痛,而是當成一種美妙的音樂來欣賞。你線一樣的淚珠打在我的臉上,告訴旁人你的心碎了,但卻使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經激動異常。這就是旁人虔誠而悄聲地講的所謂“死亡”——而你,可愛的尤娜在嚎啕大哭。

他們給我穿好壽衣,然後入殮——三四個黑影忙忙碌碌地閃來閃去,他們在我的視野中只是一些影子而已,而當他們經過我身邊時,我能感到尖叫與呻吟,以及其他恐懼、厭惡或悲哀的陰沉的表情。只有你一人穿著白色的喪服,在周圍音樂般地穿來穿去。

白天過去了,當光亮消失的時候,我感到莫名地不安——就像一個在悲哀的噪聲中極想睡覺的人的感覺一樣——遠處傳來低沉、莊嚴而有節奏的鈴聲,與我憂郁的夢混在一起。夜幕降臨,像某種重物沉沉地壓著我的四肢,使我很不舒服,黃昏時開始出現的一種呻吟聲,一種比遠處碎浪的回聲更為連貫的呻吟聲,隨著黑夜的到來愈發變大。突然房裏有了光,這種呻吟中斷,變得斷斷續續,沒有那麽清晰,那麽可怕。沉重的壓迫感頓時減輕了大半,一種悅耳而單調的聲音從每一盞燈(有很多燈)的火焰中傳出,直流進我的耳朵。親愛的尤娜,當我走近我躺過的床邊時,你溫柔地坐在我身旁,你雙唇呼出的香味兒噴到我的眉毛,一種燥熱感在我心裏顫栗地升起,並伴有一種肉體的感覺。這種燥熱的感情既是對你的愛戀又是對你真誠的愛和悲哀的感情的回報;但這種感情在不跳動的心裏是沒有根基的,像影子一樣不可捉摸,很快便消失了,先是消失在靜謐中,然後進入一種像以前一樣純肉體的快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