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威爾遜(第6/8頁)

我一坐下來,就像釘在凳上一樣坐到深夜。最後,我耍了個花招,很有效,格萊丁寧成了我唯一的對手。我們玩的是兩人玩的紙牌,那是我所喜歡玩的。其余幾個人,見我下的賭注數目可觀,都很感興趣,丟下他們自己的牌,站在我們周圍袖手旁觀。這個暴發戶,前半夜受到我的騙術的誘惑,大口大口地猛喝酒,神經繃得緊緊地、激動地洗牌、發牌。我想,這多半是酒精起了作用吧,但又不是決定性的作用。很快,他便欠我一屁股的債。他喝了一大口葡萄酒,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他提出將數目已經夠大的賭注再翻一番。我假心假意地表示不情願,一再拒絕他。這下可激怒了他,他冒出一些氣憤的話,激我就範。最後,我終於被迫答應了。經過我這一番苦心,結果他完完全全掉進了我設的圈套;不到一個小時,他的債務就翻了四倍。他剛才還由於酒的作用滿面紅光,後來緊張得慢慢發白,現在已毫無血色。對此,我感到十分驚奇。我說,我感到十分驚奇。我曾急切地四處打聽過,格萊丁寧富得流油。他輸掉的錢,雖然數目可觀,但我認為還不至於真正使他動怒,更不至於使他傾家蕩產。是他剛才吞下的酒使他變臉色的,我馬上想到這點;另外,為了在我的夥計們眼裏保持我自己的個性,沒有其他的不純動機,我正要斷然堅持結束賭博,這時我旁邊一些人的表情和格萊丁寧突然說出的絕望的話,使我明白我確實已使他傾家蕩產了,不由得起了惻隱之心。就是魔鬼也不忍再去侵害他的。

我現在可能怎樣做,很難說。被我騙的人的那副悲慘相,使整個氣氛尷尬抑郁;好一陣子房裏都鴉雀無聲,良心尚未泯滅的人向我投來無數火辣辣的鄙夷的目光。我不禁感到面紅耳赤。正在這時,一件突如其來的事,把我從尷尬之中解救出來,卸下了我心裏難以忍受的焦慮的包袱。那扇大而笨重的折疊門忽然被撞開,那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好像玩魔術一樣,將蠟燭一下全部撲熄。在蠟燭熄滅的一刹那間,我看見一個陌生人走了進來。他的個頭與我差不多,緊緊地裹著一件披風。現在一片漆黑,我們只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他如此魯莽地沖了進來。我們驚魂未定,便聽到來人講:

“先生們,”他用清晰而低沉的悄悄話說。這悄悄話不禁使我毛骨悚然,直刺到骨髓裏,使我終生難忘。“先生們,我如此莽撞,但我不想表示歉意,因為我這樣做是在履行我的職責。這個人今天在玩兩人玩的紙牌中贏了格萊丁寧爵士一大筆錢。他的本性,毫無疑問,你們無人知曉。我決定馬上揭穿他的騙局。方便的話,請你們檢查他左袖的襯墊,他的繡花輕便晨衣的大口袋裏有好幾個小包。”

他說話時,房裏靜得連一顆針掉在地上也能聽見。說完話,他便無影無蹤了,跟他來時一樣突然。我可以——我可以描述我的感受嗎?一定要我說出我被人詛咒時的那種驚恐萬狀的樣子嗎?當然,我沒有時間想這些問題。大家七手八腳地揪住我,燈光霎時間又亮了。他們把我渾身上下搜查了一遍,在我衣袖襯墊裏找到了所有的牌,主要是兩人玩的紙牌,在我輕便晨衣的口袋裏,還發現了一些袋子和賭博時用的假牌。我做的假牌是那種用術語講叫做“圓形外廓”的東西。大牌的末端有些凸,小牌的邊緣有些凸。這樣布局下,受騙的人最後像往常一樣抽牌,就會發現他的對手總抽到大牌。而這個賭棍,在砌牌時,當然不會發給他所騙的人可以記分的大牌。

當時一旦發現此事,便爆發出劈頭蓋臉的詛罵聲,我心裏也許會好受一些,可偏偏大家一聲不吭,滿臉鄙夷,或鎮靜自若,一臉冷笑,使我感到無地自容。

“威爾遜先生,”主人說道,俯身從腳下撿起一頂奢華的珍稀皮毛披風,“威爾遜先生,這是你的財產。”(天氣很冷;我離開我的臥室時穿一件輕便晨衣,披一件披風,一到賭場便取了下來。)“我想,(他冷笑著看了一眼衣服的褶層)我看沒有必要再從這裏找出你玩鬼的更多的證據來。證據已夠確鑿。我希望你心中有數,離開牛津——首先,馬上離開我的寢室。”

當時,我被貶得一錢不值,面子喪失殆盡。如果當時他們沒有找到那觸目驚心的確鑿證據,他說出如此傷人的語言,我會馬上火冒三丈地揮拳揍他。我披的那件披風是用珍稀皮毛做成的;多麽珍稀,價值多麽驚人,我不敢說。披風的式樣,也是我獨具匠心所設計的。就連這麽瑣屑的小事,我也考究到了荒唐的程度。因此,當普雷斯頓先生從靠近折疊門的地上撿起披風遞給我時,我驚訝地(幾乎可以說是驚恐地)看見我自己的披風早已披在我肩上(肯定是不知不覺地披上去的)。遞給我的那件披風與我肩上的一模一樣。那個將我的醜事公諸於眾、給我帶來滅頂之災的人,我記得,他也穿一件披風;我們這群人,除我以外,根本沒有人披披風。想到這些,我接過普雷斯頓遞給我的披風,趁人不注意,披在我的披風上;我挑戰似地板著一張臉,走出了房間;第二天拂曉前,我便離開牛津,帶著極度痛苦和恥辱的心情,匆匆地到歐洲大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