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格局 二、禽獸的嘲笑

巨大的震動讓我們這邊的木台子也搖晃起來,87派的槍聲也一下子密集了起來,甚至超過了先前的任何一次,特別是我這邊的幾個狙擊位上,子彈密集的根本的讓你無法擡頭瞄準射擊。

坦克轟隆隆的履帶的聲音合著炮響就靠近了右邊被炸開的缺口,而我們的攻擊也向這個缺口集中起來,一個巨大的鐵疙瘩就從這個缺口處怪叫著沖了進來。坦克的射擊空中正噴射出半米多長的火焰,突突突的不斷掃射著,讓我們這邊的人根本無法靠近。

副隊長劉強正在怒吼著頂住頂住,前門我們壘起的一層層的防守沙袋就被炸飛起來,而劉強也被氣浪沖得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又一個坦克就筆直的向前門沖了過來。

劉強掙紮著站起來,滿臉是血,但是他還是嚎叫著:“撤退!撤退!”

我和趙德民從台子上跳下來,大家一片慌亂的向廠區裏撤退著。

對坦克這種龐然大物,我們這些小米步槍只能在給它撓癢癢而已。

難道軍隊參與了87派?南海的武鬥盡管持續了很長時間,不過最開始只是大家用根棒鐵鍬打架,不知道是哪放了第一槍,打死了87派的一個人,大家才開始動用了槍支。

由於南海靠近金門很近,有很多的民兵組織,在沿海的很多村落裏面都有民兵持槍,所以,在動用了槍支之後,這種局面就一發不可收拾。也不知道怎麽這麽多槍就到了我們和他們的手中。而我們這些紅衛兵,都接受過軍事訓練,知道怎麽開槍殺人,又都是血氣方剛的,很多人從小都認識,都是城北的人。

而87派的基本上都是城南的人,武鬥開始之前,就摩擦不斷。加上現在大家的理念不同,我們保林派的堅決認為林平文書記是革命功臣,是最堅定的革命左派,而87派的人則不這麽認為,林平文是反革命的右派,他們同樣認為自己是最堅定的革命左派。從林平文書記的事情上,雙方從唇槍舌尖的“大辯論”,由劍拔弩張的對峙,發展為街頭巷尾的械鬥。最後升級到雙方真槍實彈的較量。

這個時候,全國的武鬥都在進行,也許我們這場武鬥只是小兒科罷了。

殺掉自己的同胞,我沒有任何的猶豫,我覺得我們這邊才是真正的革命,而87派他們都是害人蟲,死不足惜。更何況,87派在日趨激烈的武鬥中,也不斷的殺死我們保林派的人,這更加激起了我們的怒火,見到對方都是如同見到階級敵人一樣仇恨。

我相信我做的是正確的,我有偉大的社會主義理念,為了實現我們的理想,我願意和一切反對勢力鬥爭,哪怕是犧牲我的生命。

相信盡管是相信,但是有時候,我躺在床上想起這些事情,還是有些懷疑,我到底怎麽了,我怎麽變得這麽殘忍了,我從小都是一個溫和善良的人,輕易不會和人爭吵,甚至殺豬的時候我都不太敢看,怎麽能夠這麽堅決地結束一個同胞的生命?我會睡不著,對自己到底還是不是正常人有所懷疑,但是我又會很快的自己恥笑自己革命意志不堅定,可能是我父親資本家的身份讓我的血液不夠紅,讓我一直有這些資本主義的幻想,才讓我對這一切有所懷疑。

而趙德民不同,他曾經和我靜靜的在深夜談過這個問題,他認為我們做的可能是錯誤的,我們好像都被洗腦了一樣,好像都不是自己了。他說他很小就熟記中國的禮儀典章,中國人不應該是這樣的。但是,他也說不清我們到底什麽地方做錯了。我盡管嚴厲的警告他,他這樣想會走錯路,會被人民拋棄的。但是內心中卻也波瀾起伏,很想就著他的話說下去,探討一下這個我也弄不清楚是怎麽回事的世界,但是我卻沒有趙德民這樣的膽量說出來。我不會揭發趙德民,因為他和我一樣有著不好的出身,如果我出賣他,那我也不知道我會不會有一天出賣自己。

我知道趙德民如果被我揭發了將會得到的下場,因為趙德民至少是完全信任我才敢對我說。而且,我敢相信,有我和趙德民這樣疑惑的想法的人不再少數,只是大家都忍著,憋著,誰都不敢說,憋到最後就靠打砸搶來發泄。我和趙德民都念過高中,而且我們小時候都在父母的教育下,接受過不少和課本中完全不一樣的理念教育。所以,我始終覺得我們是異端,越是覺得自己是異端,就越想在大家面前表現我們和大家是一樣的。喊口號我絕對是聲音最洪亮的,表決心也是最堅決的,批鬥反革命和走資派我也絕對是沖在最前面,下手最重最不留情的一個。

我父親1966年重新被打倒之後,我參加過批鬥我父親的批鬥會,為了表決心,我沖上台去當著數千人的面抽我父親的耳光,還破口大罵父親種種的反革命行為。父親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他的眼神還是很溫暖的看著我,這種眼神讓我在夢中驚醒過,甚至自己找了個地方痛哭過一次。我覺得我盡管怨恨我父親的身份,但是想到父親的眼神,還是揪心一樣的難受,我痛哭的時候曾經覺得自己不是人,但是一回到大家面前,大隊長們誇獎我革命意識非常堅定的時候,卻又虛榮的認為自己做的沒有錯。也是因為我對我父親的痛下殺手,我才終於加入了我夢想中的前進大隊,成為了一名光榮的紅衛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