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衣 第4節

胡蘿蔔搓著手走進值班室的時候,小王剛剛把電話放下:“所長,大山子打電話來報警。說是湖畔樓好像出事了,咱是不是過去看看?”
胡蘿蔔一愣。
胡蘿蔔本名胡衛東,今年五十四歲,當兵退伍後來到狐領子鄉派出所當了警察,一幹就是三十多年。年輕的時候他腦袋大脖子粗,下半身卻很細,所以得了個“胡蘿蔔”的外號。不料一過中年,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坐車顛簸的,心雖然一點沒少操,肚子卻明顯大了起來,弄得整個身材圓滾滾的,以至於到縣裏開會的時候,書記胡嚕著他的肚皮問:“啥時候你這胡蘿蔔變成水蘿蔔啦?”
引得在場的幹部們哄堂大笑。
狐領子鄉雖然又偏遠又貧窮,但鄉民安分守己,很少出什麽案子。鄉裏這個派出所,正式編制的民警算上他也只有四人。另外還有四名協警,都是中學畢業後沒活兒幹的本地小夥子。
最近幾年日子過得越來越好,治安卻越來越成問題。老有些陌生的外來人到鄉裏遊蕩,要不就是縣裏發下的通緝令,貼得滿鄉電線杆子都是,弄得人提心吊膽的,警力似乎也漸漸不夠了。他想再招幾名協警,無奈上邊撥下的錢又太少,只好將就著了。
今天晚上值班的,正是胡蘿蔔和協警小王。
聽小王說是張大山報警,胡蘿蔔覺得有點兒不對勁。
張大山是他看著長大的,上初中那會兒就仗著力氣大,凈惹是生非,沒少挨自己的踹。後來這孩子連職高也沒考上,一直在鄉裏瞎混,足足混了兩年。
那天,胡蘿蔔去了,一腳踢開門,“大山子你個沒種的貨!不就是沒考上嗎?那麽大的個子,幹啥養活不了自己,窩在家裏當烏龜?!”
一番話,愣是把張大山攆到城裏學手藝。後來他出了事,關到縣看守所,胡蘿蔔去看他。
一見面,張大山就哭了,眼淚嘩嘩不停,一口一個“叔,俺冤”。胡蘿蔔一陣心酸,“哭個屁哭!好好改造,不許擱裏邊學壞了,聽見沒?!
三年過後,張大山刑滿釋放。那天上午,胡蘿蔔特意開著派出所那輛破吉普去接他,誰知到了監獄,才聽獄警說張大山已經自己走了。
心一沉。他望著遠方,原野上看不到一個人影,只見兩排楊樹的茂密枝葉在國道上空織成兩行綠色的車轍。
後來他也見過張大山幾回,知道他整了輛金杯,在縣裏和幾個鄉之間跑跑運輸。
但是見了面,也就點個頭而已,很少說話,他總覺得大山在故意躲他,而他也盡量避開大山。有時候,他也想主動上前,問問這孩子過得好不好,但是每次看到張大山那雙目光渾濁的眼睛,就不由得停住了腳步,話也咽回去了。
大半夜的,他報什麽警?這麽想著,嘴裏可就說出來了:“湖畔樓那出啥事兒了?”
“他沒說,就是口氣挺急的。”小王說。
“我去一趟。”胡蘿蔔說,“你好好看家,有啥事兒在本子上記下來,等我回來看。”
一路上,破吉普在草原上劇烈顛簸著,車燈的光芒也猶如網中的麻雀般上躥下跳,卻掙不脫夜色那巨大無邊的羈絆。風呼嘯著,從門縫、窗戶縫往車廂裏灌,把他擠得縮成了一團。正當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迷路了,一陣極猛烈的風,將黑暗狠狠撕開了一個口子——
湖畔樓的身影瞬時暴露在他眼前。
胡蘿蔔下了車,一手捂著差點被風刮走的警帽,一手打著手電筒,眯縫著眼,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停在門口的那輛金杯走去。這麽大的風,這白紙盒子似的車,怎麽居然沒有被刮走?
來到金杯前,他舉起手電筒往車窗裏照,玻璃的反光耀花了他的眼睛,一時間什麽也看不見。他用手掌啪啪地拍打著車門,大喊:“大山子?在嗎?我是你老胡叔!”
觸手掌心一片冰涼。
車門嘩啦啦地拉開了,少玲跳下來,叫了一聲“老胡叔”就嚶嚶地哭起來了。
胡蘿蔔抱住她的肩膀,感覺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少玲你咋的了?大山子呢?”
“不知道,剛才他進了樓裏面,就再也沒出來。我攔過他,他不聽……”少玲抽泣著。
一擡眼,胡蘿蔔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只見車廂裏坐著一名白衣女子,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上身直挺挺的,他差點以為是撞了鬼,“這……這是誰啊?”
“我們在路上撞見的……”
“你們撞上她了?”胡蘿蔔急了,“怎麽她身上有血啊?”
“沒撞上,差一點兒。”少玲說,“她在國道上站著,臉貼在車前,嚇死人了……我們看她渾身是血,又不像本地人,就懷疑是不是湖畔樓出了事,才往這裏趕。後來大山子報了警……等了一會兒,他等不及就沖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