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記憶總以同一場景重現。

他跌落……背朝下,徑直墜向深淵底的冰封大河,安多羅斯的槍筒之上是彼得·所羅門無情凝視的灰色眼眸。墜落時,頭頂的世界不斷後退,當他墜入瀑布上遊翻滾的水霧時,一切都在消失。

有那麽一瞬間,萬事萬物都是白色的,就像天堂。

然後,他跌落在冰面上。

冰涼。黑色。痛苦。

他在顫抖……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拽著下墜,殘忍地撞向巖石,將他置身於不可思議的冰寒的空虛。他的肺憋得發疼,需要空氣,可胸肌在冰寒徹骨中劇烈收縮,根本無法舒張呼吸。

我在冰面下。

瀑布旁水流不斷,冰層顯然不厚,安多羅斯直接砸穿了冰面,落入深水。他正在被沖向下遊,身體被一片透明的冰層天花板困在水下。他伸手抓撓冰面,想要破冰而出,卻無奈沒有撬棒。肩膀上灼熱的槍傷漸漸消退,子彈帶來的刺痛感也一樣消失了;疼痛此刻都被因身體麻木而引發的激顫阻絕。

水流在加快,彎道的河水反復回流,統統打在他身上。他的身體急需氧氣。突然他又被枝條纏住,跌落河道的一棵樹將他釘在流水中。動動腦子!他盲目地摸索枝條,找尋樹幹刺破冰面的地方,漸漸貼近了冰封的河面。手指終於觸摸到了樹幹旁的小孔,有流水,他使出渾身的氣力頂動樹幹,想把小孔撐大;一次、兩次,開口越裂越大,足有幾英寸了。

他倚在樹幹上,反扭腦袋把嘴湊近那小小的洞口。冬日的氣息吸入肺裏,他覺得暖和了一些。氧氣仿佛也點燃了他的希望。他把腳蹬在樹幹上,肩背用盡全力朝上頂。死樹周圍的冰層被枝杈和破碎的樹皮刺得千瘡百孔,本來就已薄弱,當他強勁的雙腿在樹幹上使上勁時,頭和肩膀便沖出冰封,碎冰抖落在冬日的夜色裏。空氣灌進了他的肺腑。半個身子還浸沒在水中的他奮力地向上扭動,掙紮著用雙腿和雙臂又蹬又拉地把身體從枝杈中抽出來,最後他終於從水裏脫身,氣喘籲籲地躺在冰面上。

安多羅斯扯下浸透冰水的滑雪罩塞進口袋,朝後上方的瀑布上流看去,尋找彼得·所羅門。河流的彎道遮擋了他的視線。他的胸口又開始疼得灼人了。他悄無聲息地拖來一段小枝條,蓋在冰窟窿上以掩人耳目。到早上,這個窟窿又將被冰封住了。

安多羅斯蹣跚地走入樹林時,天下起雪來。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才跌跌撞撞地走出樹林,倒在一段小型高速公路的路壩旁。他神志不清,體溫過低。雪越下越大,只見遠處有一對車前燈在慢慢靠近。安多羅斯狂亂地揮舞手臂,孤零零的輕便運貨車當即靠邊停下。車牌是佛蒙特的。一位穿紅色格子花呢襯衫的老人跳下車。

安多羅斯艱難地朝老人走去,摁著鮮血淋漓的胸口。“有個獵人……打中我了!我要……醫院!”

老人毫不猶豫地幫安多羅斯坐進副駕座,打開了暖氣。“最近的醫院在哪裏?”

安多羅斯不知道,但他指向南方。“下個出口。”我們才不去醫院哪。

第二天,有人向警方報案:來自佛蒙特的老人在暴風雪中失蹤了,但誰也不知道他是在哪裏消失的。也沒有人把他的失蹤和次日報紙上的最新頭條新聞——伊莎貝爾·所羅門遇害——聯系起來。

安多羅斯醒來,躺在廉價汽車旅店的破舊房間裏,這兒的旅店整個冬季都封門停業,荒無人煙。他記起自己是如何闖進來撕破床單包紮傷口的,又是如何找到一張搖搖晃晃的床,再蓋上一摞散發黴味的舊毯子。他餓極了。

他一瘸一拐地進了洗手間,看到水槽裏有幾顆血淋淋的鳥槍彈。他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親手把它們從胸部傷口裏撿出來。他擡眼看著汙濁不堪的鏡子,不情不願地揭開血汙繃帶檢查傷口。結實的胸肌和腹肌沒讓鳥槍彈傷得太深,但他曾經完美無瑕的身體已是傷痕累累。彼得·所羅門射出的那顆子彈顯然擊穿了他的肩膀,留下了血肉模糊的彈孔。

更糟的是,他千裏迢迢趕到這裏卻一無所獲。金字塔。胃在絞痛,他一瘸一拐地走出門,鉆進老人的車,希望能找到些吃的。厚厚的積雪蓋住了輕便運貨車,安多羅斯不禁思忖自己在這座破旅店裏到底睡了多久?感謝上帝我醒過來了。安多羅斯翻遍前座也沒看到食物,倒是在儀表盤下的抽屜裏發現了關節炎止痛藥。他抓了一大把,混著幾口雪水咽下肚去。

我需要食物。

幾小時後,輕便運貨車從廢棄的汽車旅館後緩緩駛出,此時這車與兩天前開進去的那輛已截然不同。車前蓋不見了,輪轂罩沒有了,保險杆上的貼紙被撕掉,所有飾物蕩然無存。佛蒙特的車牌被摘下了,被安多羅斯換上了旅館垃圾站旁找到的一輛老維修車上的那塊,他還把沾血的床單、鳥槍彈以及所有能證明他在此逗留過的證物丟進了垃圾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