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龍井與西湖

2009年9月19日,上午九點三十分。

肖申克州立監獄,C區58號監房。

在我的小薄子裏,剛剛寫到明天準備去杭州——那是在2008年5月,那麽2009年9月的明天呢?

明天,我的明天,將有一個新的計劃。

再次仰頭跳望鐵窗外的天空,肖申克州立監獄占地數十公裏,由美國西部的阿爾斯蘭州管轄。這是美國最貧窮最偏遠的一個州,夾在科羅拉多山脈與落基山脈之間,平均海拔兩千米,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高山與荒漠。這裏的夏天最高溫度可達50攝氏度,而冬天最冷時只有零下20度,如此惡劣的環境幾乎寸草不生。十九世紀西部淘金的時代,湧入大量亡命之徒,才設立了這個阿爾斯蘭州——這個詞根竟然來自突厥語,意為獅子。

操場一角有塊古老的墓地,平時大家放風的時候都不敢靠近。這座監獄建立至今的一百多年中,每個死在這裏的囚犯,都會被埋葬在那片墓地。據說在午夜刮起大風的時候,墓地就會傳出淒慘的呼號聲——神秘死去的冤魂們,想要占有活著的囚犯的身體。

只有一個人,他在許多年以前,永遠消失在了監獄裏,卻沒有被埋葬進墓地。

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裏,除了那個人。

因此,每年都會有人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裏,雖然也有罪大惡極之輩,即便坐上電椅一百次也不足以償還所犯之罪行。但我對此仍然心懷恐懼,生怕半夜裏睡得正熟之時,突然有一只手將我拖入地獄。

我不想死在肖申克州立監獄,更不想終老於此地。

因為,我沒有殺人。

對不起,我不需要在你們面前為自己辯護,還是繼續寫我的故事吧。鉛筆在小簿子裏寫下一年多前的“明天”——

周六。

我坐上前往杭州的長途巴士。

出門前騙父母說,公司讓我去蘇州出差兩天。看著媽媽有些擔心,我便說是和銷售部同事一起去的,必須把這筆業務談下來,否則月底有可能要被裁員了。為保住我的飯碗,媽媽只能放我走了——若我告訴她去杭州,她是拼著老命也不會放我走的。

沒錯,我要重返一年半前發生車禍之地,就像博客中所寫:“我已經做出了選擇,我相信我自己的勇氣,那才是我真正的命運。”

2006年秋天的傍晚,我帶著這樣的勇氣,帶著被遺忘的秘密,悄悄前往杭州的某個角落。這個難以抗拒的誘惑——導致了我的意外,還有另一個人的死亡,抹去了我腦中所有記憶。但我仍要走向時間的另一端,回到致命的地方,回到毀滅的時刻。我已不再是以前的那個人,我遇到了種種不可思議的事,擁有了令自己難以置信的能力:讀心術。

中午,巴士由滬杭高速抵達杭州。

無暇遊玩西湖等名勝,在車站附近吃了點快餐,就坐上出租車前往龍井。我的記憶裏沒有這座城市,透過車窗望去那麽陌生——除了四月份去海島培訓,最近半年都沒離開過上海。

遠遠地可以望見西湖,但很快就開出城市,兩邊都是山坡和樹林——龍井是山區,有許多小村落,現在也算西湖風景區的一部分,最有名的就是“龍井問茶”。我讓司機在一條公路隧道出口停下,穿越一座陡峭的山峰,名叫“白鹿山隧道”。

車禍發生在隧道出口,一邊是密林,另一邊是山坡。隧道出口右側山體突出一塊巨大的巖石,正常行駛不會有危險。但在一年半前的夜晚,我乘坐的套牌出租車,在沖出隧道口的刹那,偏離方向撞上這塊巖石。車子彈向公路的另一邊,我被甩了出去,頭部著地當場昏迷;另一邊的乘客被甩下山坡,送到醫院搶救無效死亡;黑司機失蹤,至今音訊渺茫。

時隔十八個月,回到幾乎將我毀滅的地方,渾身泛起雞皮疙瘩,一股寒意從頭貫穿到腳底。冒險穿過車流迅猛的公路,來到那塊巨大的巖石之下,早已沒有了任何車禍跡象,唯有伸手撫摸石縫裏長出的青草——是那輛車撞出的裂縫嗎?仿佛看到青草根裏滲出鮮血,那是我自己的血,還是更久的前人留下的?

隧道口沒有行人與自行車,汽車飛快地沖出來,耳邊灌滿車輪呼嘯之聲,夾帶著一股陰冷的風,旋轉著從臉上劃過,竟像寒冬臘月的風般刺骨。

不,這不僅僅是風,而是——殺氣。

一種感覺,不需要眼睛和耳朵,僅僅是第六感覺。

腦中閃過許多碎片,仿佛車流滾滾而來,從胸口隆隆碾壓過去。我倚靠那塊致命的巖石,保持平衡不要倒下去。

殺氣,不是來自這陰冷的空間,不是來自那殘酷的斜坡。雙腳仿佛不受自己控制,將公路遠遠拋在身後。走進一條林間小徑,下面是一片傾斜的茶園,再往下隱約可見一些屋頂,大概是龍井村民們的茶館,想必正有不少遊客品茶買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