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一九四八年冬天,徐州戰局急轉直下,首先黃伯韜兵團被殲於運河西岸的碾莊,接著由河南遠道而來的黃維兵團被困於宿縣的雙堆集,最後,徐州剿總所率的邱清泉、李樂、孫元良三個兵團突圍不成,在永城的陳官莊全軍覆沒。

淮水前沿盡失,南京岌岌可危。這時長江北岸只有兩支人馬。一支是李延年兵團,它是臨時拼湊,倉促成軍的,建制初立,士無鬥志,李延年又新從海州綏署逃回,是個漏網之魚,心有余悸。另一支是劉妝明兵團,它是西北殘余,不是中央嫡系部隊,此人一向提兵自重,保有實力,現在唇亡齒寒,猶如驚弓之鳥。

交戰雙方強弱懸殊,勝敗已成定數,大批散兵渡江南逃,流散在南京周圍,饑寒交迫,哀鴻遍野。南京米價天天高漲,民不聊生,居民公開搶米。國幣不斷貶值,政府企圖維持法幣信用,因此銀行大量拋售黃金。但是杯水車薪,至此已經無能為力了。此時民心惶惶,軍心渙散,政府決定遷都廣州,中央要員全部空運撤離京都,他們擁著嬌妻美妾,帶著金銀巨資南逃。

城北公館區,是中央要人公館和各國大使館所在地,過去稱為禁區,是全國第一等豪華富貴之地。這裏每條街道都是清凈的柏油路,兩旁樹木整齊,樹影扶疏,行人道旁全是一派水磨矮墻,圍墻裏面盡是花園洋樓,環境整潔,恬靜清幽。現在卻是門窗緊閉,高樓寂寞,黃葉滿地,街上絕少行人,在夕陽殘照下,西風蕭瑟,寒氣迫人,更顯“太陽力薄不勝風”

的淒涼景象。

在這空蕩蕩的路上,一輛三輪摩托馬達的聲音沖破沉寂的空間,程科長坐在車上,巡邏禁區。眼看一片荒涼景象,油然生起成敗興衰之感慨。他對這個地區,有著濃厚的感情,幾年來,由於職責緣故,為了保護這個地區的安全,他耗費了不少的精力和心血。他經常出入官邸,對一切都十分熟悉。這裏的官宦小姐和年輕的太太們,許多人對他的工作感到好奇,有的慕名而來,喜歡和他來往,有的結為朋友,甚至成為知心。當她們臨走之前,都曾勸他東渡南飛,有的甚至聲淚俱下,依依惜別。現在人去樓空,不見伊人,程科長感到非常惆悵。

她們一個個身影,芳容,千姿百態,萬紫千紅,像特寫的鏡頭一樣,展現眼前。閃爍而過……“嗚鳴!”巡邏車在城北公館區內悲鳴,呼籲的北風怒吼著,蕭殺的寒風卷起落葉向程科長迎面撲來,他那破碎的心靈更加傷感和孤寂,不知明年春催桃李時,又是一番何等的景象!

他回到警局,已經下班了,除了值班的警員之外,裏面靜悄悄的。回想當日鼎盛時期,大家以局為家,熱衷事業,爭取前途,“內勤人人有事 外勤事事有人”,到處充滿朝氣蓬勃的氣象。這情景,如今是一去不復還了。

程科長一個人站在空曠清冷的科長室裏,感到孤單傍植。今夜何處,度此苦悶的寒宵?

他沉思良久,終於決定洗個澡,到秦淮河畔鳳凰餐廳,單斟獨酌,欣賞麗麗的歌聲。

他洗完澡,換好衣服,突然電話鈴響了,他無精打采地拿起聽筒。

清脆嬌潤的聲音在話筒裏響著。“你是北區警察局嗎?請程科長聽電話。”

“我就是,你是誰?”

“我是誰?離別沒多久,連聲音都不認得了,真是貴人多健忘!”

“啊,你是錦芳!”程科長精神頓振,顯得十分激動。

“不要太激動了,科長先生!”

“你怎麽知道我激動?”

“聽筒的音波振得很厲害,我的耳膜受不了啊?”尾音帶著“噗哧”的嬌笑聲。程科長也開懷大笑。

“你在哪兒?”程科長迫不急待地問。

“國際飯店原來那個房間。我在那裏全軍覆沒,今天遠道而來,特地憑吊古戰場。你有空嗎?可愛的勝利者!”

“不敢當,不敢當!我馬上就來!”

“你一定來,我等著你!”

意想不到的電話,帶來了春天的氣息,程科長心裏一陣高興一陣甜。大喜過望,使他不知所措,對方的電話早已掛斷,他坐在桌角,手還提著聽筒,怔怔出神。

放下話筒,他馬上換上西裝,下令備車。為了不露行蹤,他乘著吉普在挹江門下車。車子開走後,他又轉回頭到約定的地點去。

國際飯店二樓二○一房間,是該店最上等的房間,原是接待國際貴賓用的,沒有相當來頭的人是住不進去的。

程科長見門虛掩著,便輕輕推開。

花錦芳見到程科長,高興地歡呼:“啊,你來了,實在太高興了!”忙幫程科長脫帽寬衣,像一位體貼的太太。

程科長邊脫邊說:“我想你想得好苦啊!以為你不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