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所謂兩怪之說,容先生的怪有點悲壯,所以令人起敬,希伊斯的怪是把雞毛當令箭,因此叫人非議。通常,引人非議的東西往往更易流傳,所以,兩大怪相比,希伊斯的怪要比容先生的怪傳播得更充分,幾乎是眾人皆知。因為不借書是眾人皆知,所以借書也成了眾所周知。這是名人名事效應,數理學上叫質能連動。

然後,人們不禁要問,為什麽希伊斯獨獨對金珍這麽好?好得連他的女人都可以碰。所謂賞識和寄望只是眾說法中的一個,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還是比較友好的說法,聲勢不大。聲勢大的是另一種說法,說洋教授是想剽竊金珍的才華呢。

對此,容先生在訪談中也提到了——

「容先生訪談實錄」

二戰結束後的第一個寒假希伊斯是回歐洲過的,當時天很冷,恐怕歐洲的天更冷,為此他連家眷都沒帶,是只身走的。回來時,父親動用了校方僅有的一輛福特小汽車,安排我去碼頭接。到碼頭一見希伊斯,我傻了,他坐在一只比棺材小不了多少的大木箱上,箱子上寫滿了N 大學林。希伊斯和書籍的中英兩種文字,箱子的體積和重量都不是小汽車可以對付得了的。後來,我不得不臨時喊了輛雙輪板車,雇了四個壯力,才把它弄回學校。在路上,我問希伊斯怎麽大老遠帶這麽多書回來,他興致勃勃地說:

“我帶回來了一個研究課題,沒這些書不行。”

原來希伊斯這次回歐洲,為自己這些年學術上的碌碌無為深感失落,受了刺激,也受了啟發,帶回來了一個宏大的科研計劃,決定要研究人的大腦內部結構。

現在我們講人工智能似乎一點也不新奇,都知道,但當時人類第一台計算機才誕生不久①,他就敏感這一點,應該說意識是相當超前的。與他宏大的科研計劃相比,他帶的書又似乎是少了,恕不外借也就不難理解了。

問題是他單獨對珍弟網開一面,人們就亂想開了,加上當時在數學系傳珍弟的一些神神乎乎的說法,什麽兩個星期抵四年啊,什麽希伊斯為此汗顏啊等等,不解實情的人就說洋教授是想利用珍弟的才智為自己搞研究。你知道,這種說法是最容易在校園裏盛傳開來的,因為是揭人的短嘛,說的人痛快,聽的人過癮,就是這樣的。我聽了,還曾為此專門問過珍弟,他矢口否認。後來我父親又問他,他也說是沒有的事。

父親說,聽說你現在下午都在他那兒,是不是?

珍弟說,是。

父親問,那你在那兒幹嗎?

珍弟說,有時候看書,有時候下棋。

珍弟說得很肯定,但我們總想無風不起浪,擔心他沒說實話。畢竟他才16歲,對人世間的復雜了解不深,被蒙騙的可能不是沒有。為此,我還專門找借口去希伊斯那兒偵察過幾次,去了幾次都看他們確實在下棋,是國際象棋。珍弟在家裏也經常下棋,跟我父親是下圍棋,下得挺好的,兩人基本上旗鼓相當,可以一博;跟我母親下的是跳子棋,那純粹是陪母親散心而已。看他們下國際象棋,我想那就是希伊斯在陪他散心了,因為誰都知道希伊斯的國際象棋是大師級的。

事實也是這樣。

據珍弟自己說,他跟希伊斯下過各種棋,國際象棋,圍棋,中國象棋,包括軍棋都下。但除了軍棋能偶爾贏他外,其他的從沒有贏過。珍弟說,希伊斯的任何棋術都是無人能敵的,軍棋他之所以能偶爾會輸,是因為軍棋並不完全靠棋藝的高低決定輸贏,軍棋的勝負機關少說有一半是藏在運氣裏的。相比之下,跳子棋的棋術雖然比軍棋要簡單得多,卻比軍棋還要考人棋藝,因為它運氣的含量相對要少。珍弟認為,從嚴格意義上說,軍棋甚至都不能算一種棋,起碼不是成人棋。

你也許要問,既然珍弟下棋遠遠不是希伊斯的對手,那希伊斯為什麽還願意跟他沒完沒了地下?

是這樣的,作為遊戲,任何棋要學會都是不難的,比學手藝要容易,要好上手。難的是上手以後,它跟手藝完全不一樣,手藝是一回生二回熟,熟能生巧,巧能生精的,棋藝是越熟越復雜。因為,熟了,掌握的套路多了,棋路的變化也就多了,像走迷宮一樣,入口總是簡單的,但越往裏走岔路越多,面臨的選擇就越多。這是復雜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你想像一下,如果同時有兩人對抗著走(迷宮),你走自己的路又想堵他的路,他也是這樣,邊走邊堵,事情就會變得復雜又復雜了。下棋就是這樣,出招拆招,拆招應招,明的暗的,近的遠的,雲裏霧裏的。一般說來,誰掌握的套路多,變化的余地大,生發出來的雲霧就多,雲霧繚繞,真假難辨,他勝數的可能就大。要想下好棋,不熟悉套路上的東西是不行的,但光靠套路也是不行的。因為既然已成套路,它就不是某個人的特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