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在N 大學,人們稱容女士都叫先生,容先生,不知是出於對她父親的緬懷,還是由於她本人特獨的經歷。她終生未嫁,不是因為沒有愛情,而是因為愛得太深太苦。據說,她年輕時有過一個戀人,是N 大學物理系的高材生,精通無線電技術——一個晚上可以安裝一台三波段的收音機。抗戰爆發那年,作為C 市抗日救國中心的N 大學,幾乎每月都有成群的人棄筆從軍,熱血騰騰奔赴前線,其中就有容先生心愛的人。他從戎後,頭幾年與容先生一直有聯絡,後來音訊日漸稀落,最後一封信是1941年春天從湖南長沙寄出的,說他現在在軍隊從事機密工作,暫時要同親朋好友中斷聯絡。信中他一再表示,他依然鐘愛著她,希望她耐心等他回來,最後一句話說得既莊嚴又動情:親愛的,等著我回來,抗戰勝利之日即為我們成婚之時!然後容先生一直耐心地等著,抗戰勝利了,全國解放了,都沒回來,死訊也沒有見到。直到1953年,有人從香港回來,給她帶回一個音訊,說是他早去了台灣,而且已經結婚生子,讓她自己組織家庭。

這就是容先生十幾年身心相愛的下場,可悲的下場,對她的打擊之深、後患之重,是不言而喻的。10年前,我去N 大學采訪時,她剛從數學系主任位置上退下來。我們談話是從掛在客廳裏的一張全家福照片開始的,照片上有五個人,前排是小黎黎夫婦,是坐著的,後排站在中間的是容先生,二十來歲的樣子,留著齊肩短發;左邊是她弟弟,戴副眼鏡;右邊是她小妹,紮著羊角辮,看上去才七八歲。照片攝於1936年夏天,當時容先生弟弟正準備去國外留學,所以拍了這張照片作紀念。由於戰亂關系,她弟弟直到抗戰勝利後才回國,那時候家裏已少一個人,也多一個人。少的是他小妹,被年前的一場惡病奪去了年輕生命,多的就是金珍,他是在小妹去世不久,也就是那個暑假裏走進這個家庭的。容先生說——

「容先生訪談實錄」

小妹就是那年暑假去世的,才17歲。

在小妹去世前,我和母親都不知道金珍這個人,父親把他像秘密一樣藏在水西門小學的程校長那裏。因為程校長跟我們家裏少有往來,所以父親雖然想對我們保密這人,但並沒有叮囑他不能對我們說。然後有一天,程校長來我家,他不知從哪兒聽說小妹去世的消息,是來表示慰問的。剛好那天父親和我都沒在家,是母親一個人接待他的,兩人談著談著就把父親的秘密泄漏了。回頭母親問父親是怎麽回事,父親於是將孩子的不幸、聰穎的天資、洋先生的請求等,前前後後的都說了個大致。也許母親當時心裏的悲傷本來就是一觸即發的,聽了孩子不幸的遭遇後,惻隱得淚流滿面的。她跟父親說:因芝(小妹)走了,家裏有個孩子對我是個安慰,就把他接回家裏來住吧。

就這樣,珍弟進了我家——珍弟就是金珍。

在家裏,我和母親都喊金珍叫珍弟,只有父親喊他叫金珍。珍弟喊我母親叫師娘,喊父親叫校長,喊我喊的是師姐,反正都喊得不倫不類的。其實按輩分講,他是我的晚輩,該喊我叫表姑什麽的。

說實話,剛來的時候,我對珍弟並不喜歡,因為他對誰都從來沒笑臉的,也不說話,走路躡手躡腳,跟個幽靈似的。而且還有很多壞習慣,吃飯的時候經常打嗝,還不講究衛生,晚上不洗腳,鞋子脫在樓梯口,整個飯廳和樓道裏都有股酸臭味。那時我們住的是爺爺留下的房子,是棟西式小洋樓,但樓下我們只有一個廚房和飯廳,其余都是人家在住。所以,我們人都住在樓上,每次我下樓來吃飯,看到他臭烘烘的鞋子,又想到他在飯桌上要打嗝,胃口就要減掉一大半。當然鞋子問題很快解決了,是母親跟他說的,說了他就注意了,天天洗腳和洗襪子的,襪子洗得比誰都幹凈。他生活能力是很強的,燒飯,洗衣,用煤球生火,甚至針線活都會,比我都還能幹。這當然跟他經歷有關,是從小鍛煉出來的。但是打嗝的毛病,有時還打屁,這問題老改不掉。事實上也是不可能改掉的,因為他有嚴重的腸胃病,所以他人總是那麽瘦弱。父親說他的腸胃病是從小跟洋先生喝梨花水喝出來的,那東西老年人喝可能是藥,能治病,小孩子怎麽能喝?說真的,為了治腸胃病,我看他吃的藥比糧食還要多,他每頓頂多吃一小碗米飯,胃口沒一只貓大,而且沒吃兩口就開始嗝上了。

有一次,珍弟上廁所忘記鎖門,我不知道又進去,可把我嚇一大跳。這件事成了我向他發難的導火線,我跟父親和母親強烈要求讓他回學校去住。我說就算他是我們親人,但也不一定非要住在家裏,學校裏寄宿生多的是。父親先是沒吭聲,等母親說。母親說,剛來就叫走,不合適的,要走也等開學再說。父親這才表態,說好吧,等開學還是讓他回學校住。母親說,星期天還是叫他回來,應該讓他想到,這裏是他的家。父親說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