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洋先生的死亡是從喉嚨開始的,也許是對他一生熱衷於圓夢事業的報復吧,總的說,他的一生得益於巧舌如簧的嘴巴,也禍害於這張遊說於陰陽間的烏鴉嘴。

在給小黎黎醞釀遺書之前,他基本上已經失聲無語,這也使他預感到死期的來臨,所以才張羅起大頭蟲的前程後事。在一個個無聲的日子裏,每天早上,大頭蟲總是把一杯隨著季節變化而變化著濃淡的梨花水放在他床頭,他在淡約的花香中醒來,看見白色的梨花在水中裊裊伸張、蕩漾,心裏會感到平靜。這種土制的梨花水曾經是他驅散病症的良藥,他甚至覺得自己之所以能活出這麽一把高壽,靠的就是這簡單的東西。但當初他收集這些梨花,完全是出於無聊,抑或是梨花炫目的潔白和嬌柔吸引並喚醒了他的熱情,他收集起它們,把它們晾在屋檐下,幹爽了,放在床頭和書桌上,聞它們的幹香的同時,似乎也把花開的季節挽留在了身邊。

因為只有一只眼,腿腳又不靈便,每天在枯坐靜坐中度過,漸漸地他不可避免地有了便秘的憂患,嚴重時令他徒有生不如死的感覺。那年入冬,便秘的毛病又發作了,他沿用往常的辦法,早晨醒來後猛灌一大碗生冷的涼開水,然後又接連地灌,企盼迎來一場必要的腸絞腹痛。但這次便秘似乎有些頑固,幾天過去,涼開水下去一杯又一杯,肚子裏卻遲遲不見反應,靜若止水的,令他深感痛苦和絕望。這天晚上,他從鎮上揀草藥回來,趁著黑就把出門前備好的一碗涼水一飲而盡。因為喝得快,到最後他才覺出這水的味道有些異怪,同時還有一大把爛東西隨水一道沖入胃肚裏,叫他頓生蹊蹺。點了油燈看,才發現碗裏堆滿被水泡活的幹梨花,不知是風吹落進去的,還是耗子搗的亂。之前,他還沒聽說這幹梨花是可以飲用的,他忐忑不安地等待著由此可能引發的種種下場,甚至連死的準備也作好了。但是不等他把第一道草藥水熬出來,他就感到小腹隱隱地生痛,繼而是一種他夢寐以求的絞痛。他知道,好事情來了,在一陣激烈的連環響屁後,他去了茅屋,出來時人已倍感輕松。

以往,輕松之時也是腸炎的開始之刻,便秘通暢後,往往要鬧上一兩天的腹瀉,有點物極必反的意思。而這次卻神秘地走出了怪圈,通了就通了,沒有派生任何不適或不正常的症狀,神秘之余,梨花水的形象在他心中親熱地凸現出來。

事情偶然又錯誤地開始,而結果卻變成了命運的巧妙安排。從那以後,他開始每天像人們泡茶喝一樣地泡梨花水喝,並且越喝越覺得它是個好東西。梨花水成了命運對他的恩賜,讓他孤寂老弱的生命平添了一份迷戀和日常。每年梨花開時,他總是感到無比充實和幸福,他收集著一朵朵香嫩的梨花,像在收集著自己的生命和健康一樣。在彌留之際,他每天都做夢,看見梨花在陽光下綻放,在風雨中飄落,暗示出他是多麽希望上帝在把他生命帶走的同時,也把梨花隨他一同帶走。

一天早晨,老人把大頭蟲喊到床前,要了紙筆,寫下這樣一句話:我死後希望有梨花陪我一起入殮。到了晚上,他又把大頭蟲喊到床前,要了紙筆,寫出了他更準確的願望:我在人世89載,一年一朵,陪葬89朵梨花吧。第二天清早,他再次把大頭蟲喊到床前,要了紙筆,進一步精確了他的願望:算一算,89年有多少天,有多少天就陪葬多少朵梨花。也許是對死亡的恐懼或想念把老人弄糊塗了,他在寫下這個精確得近乎復雜的願望時,一定忘記自己還從未教大頭蟲學過算術呢。

雖然沒學過,但簡單的加減還是會的。這是生活的細節,日常的一部分,對一個學齡孩童說,不學也是可以無師自通的。從一定角度講,大頭蟲也是受過一定的數數和加減法訓練的,因為在每年梨花飄落的季節裏,洋先生把落地的梨花收拾好後,會叫大頭蟲數一數,數清楚,記在墻上,改天又叫他數,累記在墻上。

就這樣,一場梨花落完了,大頭蟲數數和加減法的能力,包括個、十、百、千、萬的概念都有了一定訓練,不過也僅此而已。而現在他就要靠這點有限的本領,和洋先生早已親自擬定的碑文——上面有他詳細的出生時間和地點——演算出他老爹爹漫長一生的天數。由於本領有限,他付出了超常多的時間,用整整一天才大功告成。在微暗的天色中,大頭蟲來到床前,把他刻苦演算出來的結果告訴老爹爹,後者當時已連點頭的氣力都沒了,只是象征性地捏了下孩子的手,就最後一次閉了眼。所以,大頭蟲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算對,當他注意到老爺在看他演算草稿時,他第一次感到這個人與他的關系,對他的重要,因而心裏變得緊張、虛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