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篇 化灰案 第二十章 耳環、錢契

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之。

——《武經總要》

每天兩頓飯,欒老拐常在虹橋兩岸的各個食店裏混。

今天上午他鉆進米家客棧廚房,幫那廚娘刷洗粥桶。桶底、桶壁上還沾了不少,刮出來滿滿一大碗。他又贊那廚娘鄒氏一雙胖手是摸福手、壯腰身是楊妃態,廚娘樂得大嘴險些咧破,給他收拾了一大碟子剩的葷素菜,讓他吃了個美飽。吃罷後,他抹著老嘴,跟那廚婦又逗了幾句笑,這才樂顛顛地離開了。

剛出門,一眼就瞧見羊婆和曹廚子急慌慌地從虹橋下來。他忙迎上去大聲問:“羊家老嬌娘,你這是急著去尋孤拐漢?”

“孤你娘個拐,死人了!”

“誰又死了?”

“他娘。”

欒老拐這才見曹廚子苦皺著臉,一臉急痛,滿眼淚水。羊婆和曹廚子沒停腳,直直往北街去了。欒老拐愣在那裏,半晌,忽而又樂起來。那邊珠娘的哥剛死,這邊曹廚子的娘又亡,這是堵死窟窿好捉兔啊。沒瞧出來,這對呆男傻女,不愧是曹家人,比他家祖宗曹操還敢下狠手。

連害兩命,看來雷老漢那筆財他們是找見下落了。這回,我就是咬脫了嘴裏這幾顆老牙,也得狠死咬一大口,再不能差那半毫。

幼年時,有個道士給他看相,說他的命數稀奇,是“半毫命”。一生好壞,都在半毫之間。

兒時倒也罷了,長到十七八歲,家鄉遭災,父母兄弟都相繼病餓而亡,只剩他,眼看要餓昏過去,一眼瞅見床縫裏夾著半塊發黴的餅,忙掙著爬過去摳出來吃了,這才救回一口氣,活轉了過來。這算是好“半毫”。

他一路連乞帶偷,只身流亡到京城。正趕上禁軍招募,他雖然瘦,卻不算矮,為求飽暖,就去應募。禁軍招募,按身高分為上、中、下三等,月俸則從一貫到三百文,分成五等。他身高五尺四五,只差半厘就是中等。被分到了萬捷營指揮,只拿得到第四等俸錢,每月四百文,少得了一百文錢。這又是壞“半毫”。

不過,換上新軍衣,又領了一貫入軍賞錢,倒也歡喜,興興頭頭就成了禁軍。做了半輩子兵,除了兩回西夏戰事,再沒打過仗。整天坐食軍糧,連訓練都少,比種田自然輕省得多。他嘴頭子又靈便,奉承官長奉承得好,不但沒受多少苛刻,反倒沾了不少蜜水。只是他生來骨頭懶,連最低等的七鬥弓扯起來都吃力。

禁軍中每年要校閱弓箭,六十步,射八箭,四箭中垛,才算本等合格。不合格的要降為廂軍,叫“落廂”。每回他都拼了命,雖然歪歪斜斜,竟然總能及格。這又是好“半毫”。

在弓箭武藝上,欒老拐很難進一步,除非建些軍功,才能從“長行”升到“節級”。三十歲那年,他頭一回真的上了戰陣,是在銀州邊地一個軍寨,和西夏作戰。一撮西夏騎兵圍攻過來,他看到那些人個個兇悍,怕得稀屎都屙到了褲襠裏,一直躲在墻角,望空亂射箭。誰知道竟射中了一個沖在最前的西夏小將官,那小將官摔下了馬。他正要高興,身邊一個兵卒沖出營柵,一槍刺死了那個西夏將官。結果,功勞被那個兵卒搶去。這又是壞“半毫”。

直到五十歲,他都始終是個“長行”。過了五十歲,軍中要淘汰老弱兵卒,有軍功的,另行安置,做些雜役,領取軍俸,直到老死,叫“剩員”;一部分留在軍中,只領半俸,叫“小分”;其他無軍功,又不堪用的,銷去軍籍,發三貫路費,回鄉務農,叫“停放”。

剩員和小分,欒老拐都輪不到。家鄉早已沒有了親人,也絕沒有氣力種田。剛好那年童貫率軍攻打西夏,欒老拐也隨軍西征。

他知道再不能怯懦,和西夏人對敵時,他豁出性命去拼殺。用箭射中了兩人,用槍又刺中一人。然而,殺退西夏兵後,他要沖出去搶首級領賞,卻被一塊石頭絆倒,幾乎暈死過去,半天沒爬起來。西夏兵的首級全被其他人搶走。一匹西夏馬受了驚,四處亂奔,朝他沖了過來,一蹄子,踩折了他的左腿脛骨。不但沒掙到功,又耽擱了醫治,落下了跛病。這又是極壞的“半毫”。

更冤的“半毫”是,在沙場上傷殘的,能領取半俸到終老,至少老了還有衣糧保障。誰知道軍頭報上去後,上頭批回來說,軍中行賞條例明定,戰場之上,若傷在背後,是臨陣退怯受傷,他這傷正在後腿,不在賞例。就這麽,只領了三貫錢,他就被遣散。什麽都沒了。

只要想起這些,欒老拐就一肚子的怨火。尤其是一天天越來越老,已經開始四處招人嫌厭。如今,天上掉下來雷老漢那兩千多貫,若再不死死咬住,就只能老狗一般活活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