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篇 飛錢案 第十章 提轄、仆役、老銅工(第4/4頁)

馮實見他是從廣寧監那個方向來,便問道:“老人家,你是從廣寧監出來的?”

“嗯。”老漢點了點頭,露出一絲謙卑之笑,隨即就咳嗽起來,咳得幾乎要將腔子咳破,良久才終於止住,喘著氣坐了下來。

店主端著面湯出來,放到他面前,嘆了口氣:“是害的鉛錫症吧。”

“是啊,多謝店主。”老人張口說話時,嘴裏黑洞洞的,只剩了幾顆牙齒。他從行李中取出一塊幹餅,費力掰成碎塊,泡進面湯裏。

馮實看著過意不去,便道:“店主,你中午燉的那蹄膀十分軟爛,替我舀一大碗來,我請這老人家吃。”

“這怎麽敢?”老漢聽見,忙擡頭道。

“老人家,我看您與我父親年歲相當,只是一碗肉,不當事的。”

“那就多謝這位相公了。我今年五十六。”

馮實嚇了一跳,老漢面容上看著,已近七十。他端著茶盞走過去,坐到老漢對面:“我聽店主剛才說鉛錫症,那是什麽病症?”

“鑄錢要煉鉛錫,那鉛錫氣聞多了,就要得這病。在這錢礦裏幹活,雖說工錢比外面多些,可壽數卻要短得多。他們見我已經累不動,就把我攆了出來。”

“這病症治不好嗎?”

這時店主端著一碗醬蹄膀出來,嘆道:“哪裏治得好?都說蒸河豚來吃,能消這毒症,監上可給你們蒸過?”

“一個月倒是蒸一回,可幾千人,只蒸個幾百斤,一人搶不到兩嘴,管得了什麽用?到了我這地步,便只有回鄉等死了……”老漢聞到肉香,老眼忽然發亮,咧嘴笑道,“這位相公,那我就吃啦。”

“您快吃!”

老人抓起筷子,大塊大塊往嘴裏送,那肉軟爛不須嚼,片刻之間,便將一大碗肉稀裏呼嚕吃了個凈,連湯水都喝盡了。

“店主,再給老人家來一碗。”馮實忙道。

“再來不得了,多謝相公!平日油葷沾得少,再多,這腸肚怕受不得。我把這些餅塊吃了就足夠了,正好壓壓油葷。”老漢又將那碗泡餅吃盡,這才用手背擦凈嘴,笑著坐直了身子。

“老人家,我跟你打問個人,你可認得?”

“相公盡管問。”

“他叫汪八百,二十七八歲……”

“認得,認得!怎麽不認得?當初我和他都在煉鉛作。”

“哦?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仗義!老漢活了這些年歲,見過的人裏,最仗義的便是他。他見我生了病,便不許我勞累,我的活兒,大半都被他搶去,替我幹了。礦上若有誰欺負人,他便跳出來跟那人論理,論不通,便打。他雖有氣力,治了許多惡人,卻也沒少挨打。不過,他行得正,人又豪爽,工匠們大半都願意站在他這邊。別的作裏,工匠都得巴結都作頭、大作頭、小作頭,唯有我們這一作,由他說了算。那幾個作頭先還不樂意,後來也都服了他,處得跟兄弟一般。只是……”

“只是什麽?”

“他這人性子倔,一點氣都受不得。作頭們這裏還好說,雖然階級高些,卻都是雇來賣手藝氣力的。那些軍卒就不一樣了,各個執刀拿槍,專是來管制我們這些工匠的。那汪八百卻不認這個理,軍卒們不對時,他也要頂撞,一頂撞,便是一頓打。軍卒們不對的地方從來不斷,他也就頂撞不斷。每隔一半個月,他就要被那些軍卒綁在木樁上示眾。他實在受不得這氣,錢監又克扣我們的工錢,半年都不付,他便逃走了。臨走前,他偷偷勸我一起逃走,說我這病症已經不輕,再累下去,只有死。可我舍不得那半年的工錢,便沒有答應。他是半夜後逃走的,走之前,夜裏偷偷拍醒了我,塞了一袋東西給我,才悄悄走了。他走後,我一摸,嚇了一跳,袋裏全是銅錢。幸好其他人都睡著,我趕忙把那袋錢塞到床板下面爛衣服裏,藏了起來。今天離了錢監,半路上我才敢打開那袋錢,數了一下,整整五貫,都是新錢。他走後,那些軍卒發覺他偷了錢監的八貫新錢,誰曉得他自己只帶走了三貫……”老漢說著,眼中滾下淚來,忙用破袖子擦掉。

馮實聽了,也著實動容,不知道弟弟馮賽為什麽要查問這個汪八百,這樣一個仗義慷慨之人,該是馮賽的朋友,在京城怕也受不得氣,見到不平,替人出頭,遇了難,馮賽要幫他?但幫他為何要查他的身世底細?

“老人家,你們的工錢至今還沒發放?”

“虧得那個蘇監官,還算有些人心,去年十月,將拖欠的全都給我們結清了。”

“那還好……對了,汪八百在礦上有四個好友?”

“嗯。杜十三、彭七、羅小錢、石九,這四個與汪八百最好,成日都在一處。不論汪八百做什麽,他們都跟著護著。為了汪八百,他們也沒少挨軍卒打罵。汪八百逃走時,他們原是一起商議好的,那四個和我一樣,也舍不得半年的工錢,想得了工錢再走,便沒有逃。白等了幾個月,實在等不住了,還是一起逃了。他們是十月初一逃走的,誰知道他們剛逃走,到初三,拖欠的工錢就發給我們了,才隔了三天,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