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第3/4頁)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三十年以前?四十年以前?或許是更久以前。時間流逝的速度遠比你想象得要快。

最近那個男孩的要求一直在我的腦海裏盤旋。告訴我真相。最近我的內心又再度感受到了那種奇怪的悸動。我的體內有一種東西在滋生,在分裂繁殖。我能感知到它,它在我的胃裏,又圓又硬,大小和一個葡萄柚差不多。它吸走我肺裏的空氣,消耗我骨頭裏的骨髓。長久的蟄伏改變了它。它從一個溫順聽話的東西變成了一個暴徒。它拒絕一切談判,不接受討論,堅持要求享有自己的權利。它不會接受一個否定的答案。真相,它發出回聲,看著男孩離去的背影,重復著他所說的話。然後它轉向我,揪緊我的內心,猛地一扭。我們達成了協議,記得嗎?

時候到了。

周一過來。你四點半到達哈羅門車站時,我會派車去接你。

維達·溫特讀完這封信後,我在台階上坐了多久?我不知道。因為我仿佛被咒語鎮住了。信的字裏行間蘊藏著某種魔力。這些出自專家巧手的詞語,俘虜了我。它們像蛛絲一樣纏住你的四肢,當你迷醉其中時,你便無法移動,它們刺穿你的皮膚,進入你的血液,麻痹你的思維。它們在你體內實施巫術。當我終於清醒過來時,我只能猜想自己剛才意識不清時所發生的事情。這封信對我幹了什麽?

我對維達·溫特所知甚少。自然地,我想起了通常與她的名字聯系在一起的各種頭銜:英國最受愛戴的作家;我們時代的狄更斯;全球最著名的在世作家;諸如此類。我當然知道她很受歡迎,但我後來做調查時,有關她的數據依然讓我吃驚。五十六年中出版了五十六本書;作品被翻譯成四十九種語言;在英國圖書館的出借榜上,溫特小姐二十七次被評為最受歡迎的作家;根據她的小說拍攝的電影長片多達十九部。就統計數據而言,最受爭論的問題是:她作品的銷售數量是否超過了《聖經》?回答該問題的困難倒不在於算出她作品的銷量(這個數字成百萬地不斷變化),而在於獲取《聖經》的可靠銷量:不管一個人對“上帝”一詞持怎樣的看法,他的銷售數據都是不可靠的。當我坐在台階的最底端上時,最讓我感興趣的一個數字或許是“二十二”。一共有二十二名傳記作家因為資料不足,或是缺乏勇氣,抑或受到來自溫特小姐本人的引誘或威脅,被說服放棄嘗試挖掘有關她的真相。但當時我對此一無所知。我只知道一個與此有關的統計數字:我,瑪格麗特·李,讀過幾本維達·溫特寫的書?一本也沒讀過。

我哆嗦著坐在台階上,打哈欠,伸懶腰。回過神來後,我發現,在我精神不集中的時候,思維已經被重組。在被我忽視的記憶的碎石堆中,兩則細節被特別挑出來,引發了我的思考。

第一個場景發生在店裏,與我的父親有關。一家私人圖書館拍賣舊書時,我們收進一箱子圖書,拆包時發現裏面有若幹本維達·溫特的書。我們書店不經營當代小說。“我會在午餐時段把它們送給慈善商店。”我說,隨後便將它們放在桌子的一邊。但是上午還沒過完,四本書中的三本就沒有了,賣掉了。買家分別是一位牧師、一名制圖師和一個軍事歷史學家。我們的顧客——像大部分愛書人一樣,外在的蒼白臉色掩飾不住他們內心的熱情——當他們發現平裝本的溫特的書、看見它們色彩豐富的封面時,似乎都變得容光煥發起來。午飯後,我們完成了那箱書的拆包、編目和上架工作,店裏沒有顧客,我們便像往常一樣坐下來閱讀。時值深秋,外面正在下雨,窗戶蒙上了一層雨霧。店裏的煤氣爐嘶嘶作響;我們對此聽而不覺,並排坐在一起專心致志地看書,我們之間的距離既近又遠。

“要我弄茶喝嗎?”我從書中抽身出來問道。

沒有回答。

我還是泡了茶,並放了一杯在他身旁的桌上。

一小時後,那杯茶原封不動地冷了。我泡了一壺新茶,又挨著他放了一個熱氣騰騰的杯子在桌上。他對我的每一個動作都毫無知覺。

我輕輕地擡起他手中的書,看它的封面。那是維達·溫特的第四本書。我把書恢復原位,仔細端詳我父親的臉。他不能聽到我,也不能看見我。他正身處另一個世界,我好像是一個鬼魂。

這是我對溫特的第一個記憶。

第二則細節是一幅肖像。一幅側面肖像,明暗對比強烈,巨大的肖像居高臨下,使得在它下面等車的上下班旅客都顯得很矮小。那只是一張糊在地鐵站內的招貼板上的宣傳照,但是在我的記憶中,它所刻畫的形象卻攜著一股子莊嚴和神聖,猶如被遺忘已久的女王和遠古文明所雕刻的石像。凝視肖像上眼睛的優美弧度,顴骨明晰流暢的輪廓,鼻子完美無瑕的線條及比例,你會大感驚訝,人類變化的偶然結果卻能創造出一件類似肖像中的形象這樣完美到不可思議的東西。這樣的骨骼,若被未來的考古學家發現,會被視為一件工藝品,不是自然的粗糙產物,而是代表了藝術探索的最高峰。裝飾這些骨骼的皮膚像雪花石膏一樣泛著一種凝脂般的光澤,與之相比,那頭精心設計的金銅色卷發更為光彩奪目,它們恰到好處地散落在漂亮的太陽穴和纖直、優美的頸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