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大唐貞觀二十年,深秋的一個傍晚。

夕陽余暉還沒來得及從永欣寺的屋脊上褪盡。突然,響起一聲淒厲的呼喊,打破了古刹綿延數百年的寧靜。

晚課的僧人們紛紛向外張望,只見一位老僧邊喊邊跑,跌跌撞撞地沖出禪房,一頭栽倒在洗硯池邊。

“是辯才?”“他怎麽了?” “出什麽事了嗎?”

僧人們面面相覷。

服侍辯才的童僧阿塵跟著跑出來,沖上去攙扶辯才,“師父,您起來呀!”

“不見了!不見了!”辯才卻只顧聲嘶力竭地叫喊著。

“什麽不見了?”

“是、是蘭亭……”辯才突然住了口,瞪圓兩只血紅的眼睛吼道,“是他!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偷走的!”

他?阿塵好像明白過來了——三天前有個姓蕭的窮酸書生來到永欣寺借宿,不知怎麽就和辯才老和尚打得火熱。辯才七十多歲了,性格孤僻,平常和寺裏眾僧都談不到一塊兒,偏偏與這個蕭生一見如故,兩人聊起琴棋書畫來似乎很有共同語言。就在昨夜,辯才還邀那蕭生在自己的禪房談了個通宵。阿塵在旁邊烹茶服侍,聽二人又是對詩,又是比試書法,還談到了什麽王羲之的真跡……師父說的“他”莫非就是蕭生?

此時此刻,辯才也在回想昨夜,卻已五內俱焚——

那蕭生究竟是如何令自己卸下心防的?也許是他寫的詩,“誰憐失群雁,長苦業風飄”,深深打動了辯才。於是辯才用真心和道:“非君有秘術,誰照不然灰。”就在這一來一去之間,辯才以為結識了一位平生難得的知己。所以當蕭生拿出幾幅王羲之的真跡炫耀時,辯才才會自豪地說:“你這幾紙雖真,卻非上佳。真正的佳品在我這裏。”

蕭生反駁:“除了《蘭亭序》,世上也沒有比我這些更佳的了。”

辯才含笑:“我就有。”

“你有?”

……辯才無法再回憶下去了。《蘭亭序》!為了保住師父智永,也就是王羲之的七世孫傳下的這件稀世珍寶,當今聖上幾次三番派人來求,都被辯才以經亂散失擋了回去。實際上,那件寶貝就藏在禪房的房梁之上,世上再無第二個人知曉。可是偏偏在昨夜,如鬼使神差一般,辯才就在那蕭生的蠱惑下,親自爬上房梁,從密洞中取出《蘭亭序》,展示在蕭生的面前!

是了。如今辯才想來,那蕭生見到《蘭亭序》時面色大變,原非親眼目睹珍寶時的震撼,而是奸計即將得逞的興奮!

“天哪!我怎麽這樣蠢!”辯才和尚捶胸頓足。

今天一早蕭生不告而別。辯才整日心神不寧,晚課到一半再也忍耐不住,偷偷返回禪房。剛踏進門,便看到了房梁上那個被鑿開的密洞。

《蘭亭序》不翼而飛!

“阿塵!快,扶我起來,跟我走!”

“你要去哪兒啊,師父?”

“去找那個姓蕭的畜牲啊!”

阿塵不動。“師父,”阿塵的語調既困惑又恐懼,“那個人……他又回來了。”

永欣寺前確有一隊人馬徐徐而來。辯才半跪著擡起頭,昏花的老眼辨識不清為首者的面容——是蕭生嗎?可他何以通體火紅,似沐血色殘陽?

那人終於來到辯才跟前。老和尚看清了,確實是蕭生,只是原先的襤褸布衣換成了一身絳色衣冠。官服。

辯才激越的心情突然冷下來。

蕭翼盡量不去看辯才的臉,而是緊盯手中的黃綾,朗聲宣道:“大唐皇帝詔曰,僧人辯才藏匿國寶《蘭亭序》,屢以虛言犯上,已屬欺君之罪。現命監察禦史蕭翼取得《蘭亭序》。朕念辯才護寶心切,不予追究其罪。另賜帛三千緞,谷三千石。”頓了頓,方壓低聲音道,“辯才,謝恩吧。”

辯才和尚匍匐於地,許久一動不動。

慚愧和內疚使蕭翼無法立即拂袖而去。他想,手段的確卑鄙了些,但若非老和尚不知好歹,自己又何必出此下策?畢竟,是當今聖上想要《蘭亭序》啊!

奉旨而行,哪怕燒殺劫掠亦為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