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飯館

  一,二,三,四,五,數到五,五年就過去了。這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柳青擴建了廠房,告別了原始的生存部落,他又買了台電視,從此進入一個嶄新的時代。是什麽吸引那些殘疾人投奔到這裏?他們要為生活奮鬥,都反抗過自己的家,叔叔,兄弟,還有鄰居。其中有許多優秀的人才,都為以後的事業做出了貢獻。

  電視機是個好東西,它告訴人們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什麽是善,什麽是惡。柳青爬上門前的柳樹,把天線綁在最高的樹枝上,戲子在下面喊,有影了,聲音也有了!到晚上,村裏的人也來看電視。男人們蹲在地上呼啦啦的喝面條,老娘們坐在墻根哼哼唧唧的哄孩子。

  人類相處的多麽融洽!

  小拉一邊看電視,一邊搓泥。他搓完脖子搓腳丫,搓成一個泥丸,他聞聞(香?),嘿嘿一笑,就向那老娘們堆裏砸了過去。這是一種調戲,也是愛的表達方式。幾個老娘們也把小石頭扔過來,笑嘻嘻的說,丟你娘的繡球。繡球二字使小拉想入非非。這單身男人下勁搓了個大的,砸中了一個寡婦的頭。那寡婦一拍大腿破口大罵,哪個小歪逼?小拉站起來說是我,寡婦扭扭屁股走到他面前給了他三巴掌。眾人哄笑起來。小拉摸著自己的頭,看著女人的手。除了他娘,還沒有別的女人碰過他。

  葉子是個淘氣的小姑娘,在我記憶中她的裙子永遠是臟兮兮的。她在人群裏揮舞著一把小勺,嘴裏嚷著打,打。柳青躺在搖椅上說,不聽話,打屁股。葉子說打。柳青便在她屁股蛋子上來了一下,問她還打不打,她嘴一撇,說抱抱。

  我爹抽著旱煙,我娘攥著根繩子。我爬到東,爬到西,看看哪個好心人能喂我幾口。我娘把我拽回來放在膝蓋上,她小聲哼唱:

  月老娘,黃巴巴,

  爹澆地,娘繡花。

  小乖兒,想吃媽,

  拿刀來,割給他,

  掛他脖裏吃去吧!

  她想把我哄睡,自己卻迷迷糊糊睡著了。我爬到大門口,坐在那裏看呼嘯而過的車輛。那一刻我很孤獨。一個人從公路上走過來,拐彎在我面前停下。他的臉恐怖極了。我嚇的雙手抱著頭不敢說話。終於,我一聲嚎叫。當時正是夏夜,電視機前的人們扭頭看到那張臉也都打了寒顫。

  那張臉簡直就是魔鬼的傑作。他的腦袋縮在肩膀裏,一截僵硬的脖子露著青筋,喉嚨肯定結紮過,咽口唾沫要費很大的勁。兩腮寫著猙獰,額頭上伏著一只癩蛤蟆,翻轉的耳朵會引來風暴,有悲慘的聲音在裏面回響。該怎麽稱呼他的鼻子呢,一個小疙瘩?一個卵?一個瘤?牙齒是撬杠,嘴唇成了支點,而嘴角塌陷著,隨時都可能流出白沫,那下巴,那下巴卻怪異的翹了上去,形成一個酒窩,幾滴雨和汗可以儲存在那裏。雜亂的五官只剩下一只眼還活著,眼皮上翻露著血絲,驚恐的眼球突出,仿佛一耳光就能震落,另一只眼死的很難看,眉毛在深陷的眼眶裏象是黑色的小草。整張臉樹皮似的疙疙瘩瘩,坑坑窪窪,只有眉間的一小塊皮膚是完好的,憎恨和醜陋已經展現的淋漓盡致,這一小片柔情又有什麽用呢?(隨風去吧!)

  夥計,臉咋啦?柳青問。

  燙的,開水燙的。他回答。

  當天夜裏,我娘對我爹說,新來的這個人,我認識!

  這個人就是那個賣包子的小販。生活中處處隱藏著危險。一鍋沸水從天而降,他的人生斷成兩截。上半輩子是天堂,下半輩子是地獄。命運把他折磨的不成人樣。他象一個鬼,白天不能出來,晚上化做一個遊魂,孤孤單單。對這具行屍走肉來說,苟且偷生有什麽不好呢?(good)

  不要臉才能生存,沒有別的辦法!

  柳營是唯一能醫治他痛苦的解藥。殘疾使他們一律平等。他姓馬,是個回回,小拉也是回回。安塞倆木爾來困(求真主賜予您安寧)。倆易倆海,因蘭拉乎(萬物非主,惟有安拉)。一個回子撐死,兩個回子餓死。他和小拉都遵從了穆斯林的飲食習慣。吃飯是一種享受。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馬回回熬了一大鍋羊湯,熬了三天三夜。雪花飛舞,香味彌漫。他對小拉說,單縣有口鍋,三十多年沒熄火了,慢慢燉著,咕嚕咕嚕,那湯熬的,木頭掉鍋裏嚼著都香。小拉咽口唾沫,單縣,萊蕪,西安的羊湯好喝。馬回回講了一個故事:黃河邊有個老頭,有一年發大水,老頭和三個兒子牽著羊扛著家什就到山上去了。從水裏漂過來一個藥箱,藥箱裏有十三種中藥。老頭不能餓著等死啊,就把羊宰了,用那十三種中藥熬了一鍋湯。香味引的老鼠呀蛇呀,都圍著鍋亂轉悠。老頭說,家淹啦,屋子也塌啦,喝完這鍋湯,就各奔東西,去要飯吧!洪水退去,三個兒子打了個飽嗝,一個要飯去了西安,一個去了萊蕪,另一個去了單縣,後來都開了間羊湯館。(老頭呢,餓死了?)那十三種中藥就成了秘方,傳男不傳女,傳內不傳外。我在單縣偷偷學了三年,才學會這手藝。澆上辣椒油,撒上香菜,我爹喝了五碗,我娘喝了三碗(給俺留點)。柳青擦擦額頭上的汗,說過癮。戲子說,馬回回你該開個小飯館,咱這裏,戲子在地上畫,南邊是獲麟街,北邊是327國道,咱就在這倆十字路口中間,進城出城都得經過這,馬回回,你該開個小飯館。馬回回說,我以前就是幹這的。柳青說在門口搭個棚子試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