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戰爭

  一個筐賣一塊錢,(便宜!)南關柳編廠卻悄悄降到了八毛,這無疑給了柳青兩拳。柳青得知這消息後一夜未睡,早晨起來眼眶發黑。他皺著眉在房間裏走了七步,嘴裏嘟囔著臟話,他並不會做詩。戲子和陶婉走進來,柳青立刻對戲子說,耳刮子就要扇到咱臉上了,咋辦?戲子說,南關?先揍他個小舅子!柳青說,娘的豆,他降到八毛,咱降到六毛。戲子說,大夥的工錢可就少了。柳青說,咱的筐賣不出去就得完蛋。

  陶婉拿著把梳子,對著一盆清水梳妝,突然感到惡心,她捂著嘴疾步跑到門外,吐了幾口酸水,臉色煞白,進屋就問柳青,你啥時娶我,等孩子生下來?窗外的太陽出來了,她的這句話光明磊落。柳青裝沒聽見,直楞楞的看她一眼,她嘴一撇就哭起來。柳青不耐煩的說行行行。她立刻抹掉淚水,臉上的表情在手底下換成了微笑。戲子推心置腹的對柳青悄聲說,我妹妹就是騷,不精!柳青拍了拍戲子的肩,我是男人,得敢做敢當。

  勾引是種樂趣,但很危險,象老太太放鹽,放了一次,覺的少,又放一次,還是覺的少,結果她炒的菜卻鹹了。

  中午,陶婉炒了盤鹹雞蛋。(放鹽啦?)

  傍晚,柳青宣布了降低工資的事,他問大夥有什麽意見。我娘摸著腿說降就降吧,沒事沒事。家起說,有口飯吃就行。冬瓜嗤之以鼻,他旁邊有個啞巴揮揮手,意思是:屁大的事。

  當時柳青站在一塊石頭上,神情嚴峻,象一只鷹。腳爪之間沒有夢想。那高度使他有種歷史感,使他比別的人離老天更近。

  陶婉的肚子越來越大,戲子曾多次叮囑陶婉吃飯的時候小心點,別讓柳青給下了墮胎藥。陶婉摸著肚子說,除非我死了。

  過了幾個月,她真的死了。

  蘋果快熟的時候,枯枝敗葉落了一地,多麽好的肥料,這是秋天的大便。一群人踏著大便走來了,手裏都拿著武器,有菜刀,棍子,有鐵叉,木鍁,有鎬有斧,還有大榔頭。他們怒氣沖沖,從南關一路嚷嚷著來到柳營。柳青打開鐵柵門,遞過去一支煙,這是禮數,他們簡直就要怒發沖冠了,雖然都沒有戴帽子。為首的一個光頭叫老改,他指著柳青的鼻子說,降到六毛,我看你是欠揍。自從柳青降價後,去南關訂筐的越來越少,終於一個也沒有了。柳青沒有說話,他身後站著一群殘疾人。我爹吐口吐沫,右腳在地上劃了個圈,另外一個啞巴豎起了中指。老改說,六毛不行,連工錢都不夠,咱商量商量,把價格扯平,釘穩,八毛怎麽樣,都賣八毛?

  柳青的回答是一個字:屁!

  準確的說,這個字的發音應該是“不”,悠長而又耐人尋味。它無形,無影,卻能代表拒絕,那麽嚴肅,那麽放肆。它本身就是一種權利,和五谷雜糧有關,於是就和生活有關。誰能了解它的空虛,還有沉悶,那渾濁的空間裏住著什麽樣的思想。雖發自內心,但要扭曲一番,然而真實是不會改變的,即使消逝,也留下了震撼。憤怒總要崩裂,只不過找了個辦法。誰聽見了其中的嘲笑,恰如口哨的聲音,嘹亮,尖刻。

  人類史上,這是殘疾人與健全人第一次集體性的正面沖突。

  矛盾的最高形式就是戰爭。老改也說了一個字:砸!殘疾人朋友立刻抄起了能抄到的家夥。雙方的械鬥場面慘不忍睹。那一刻,上帝也閉上了眼睛,冥冥之中沒有神保佑他們。(還有我!)

  寡不敵眾。很快,柳青的肋骨斷了三根,一只耳朵掉在了地上。戲子唯一的那條腿也被鏟斷了,並且頭上挨了一棍。有個穿紅毛衣的家夥朝陶婉肚子上狠狠踢了一腳。幾個瞎子算倒了血黴,身上都掛了彩,我娘的臉腫的象茄子,有個叫金水的淹死在了井裏,當時有人聽見他說,我得趕快找個地方藏起來。家起的兩顆門牙,一顆在土裏,一顆在肚裏,不過,他捏破了對方的卵蛋,也算夠本。我爹威風凜凜,拿根扁擔,嗚哩哇啦亂叫一氣,周圍的那幾個人便哎呦哎呦滿地摸草。戲劇性的變化來自冬瓜手裏的秤砣,他對老改喊一聲,看鏢,本來瞄準的是腦袋,老改的一只眼卻瞎了。

  老改也成了殘疾人,他捂著臉叫喚,撤,快撤。(滾!)

  械鬥事件引起了縣委的高度重視,專案組和殘聯的負責人對此事進行了調查。不久,南關柳編廠被勒令停產,老改犯傷害罪判了十八年有期徒刑。(烏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