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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靜謐的街道再無車流遊走,連排的路燈泛出冰冷的光暈,把這個城市映成灰白的顏色。時間仿佛凝固,粉紫色的天空看不到星光,偶爾兩縷夜歸的車燈,劃破了這片寂靜,而又轉瞬即逝,似乎是一種錯覺。

江浩還在加班,只要他不離開單位,就應該算是加班。煙缸中,埋入灰燼的煙蒂,像插入土地的劍戟,向上挺立著那毫無價值的自尊。江浩打開台燈,再次翻看桌面上的這份結案報告。這是劉權下班前遞交的,寫了整整十二篇紙。報告行文嚴整,條理分明,從簡要案情到舉報事實,從偵辦思路到查證過程,從犯罪嫌疑人、涉案公司情況到工商、稅務證明,事無巨細。劉權是個老經偵,懂得如何掐頭去尾、提綱挈領,此報告也正如其人,該說的說,該省的省,讓人一目了然案件的所有情況,同時也一目了然此報告的用意指向。撤銷案件,這是在立案偵查之後,發現不應對犯罪嫌疑人追究刑事責任的情況時,應做出的法律程序。劉權的報告結尾處寫得很明白,根據《刑事訴訟法》之相關規定,鑒於此案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且被舉報公司主動將全額稅款及罰金向稅務機關補足,特呈請對該案撤銷案件。從字面上看,沒有任何的問題和瑕疵,也可以說沒有任何不批準的理由。但是江浩卻沒有立即批準,而是連同那盒煙,一起放回了抽屜裏。

正毅公司的案子很簡單,如果不是趙順在辦,大概早就結案了,甚至不會到立案這一步。一封舉報正毅公司偷漏稅的匿名信,沒原告、沒批示,辦成辦不成都無所謂,這類案子在經偵部門多如牛毛。經過調查,正毅公司偷稅數額不大,未達到《刑法》所規定的懲處標準,且該公司有主動補稅和繳納罰款的行為,該算是知錯就改。這個案子幹到這裏,是該告一段落了。更何況大多數人接到類似案件,都早在立案之前就敷衍了事地結了“件兒”。是啊,誰會願意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這樣一個不出“果”的案子上啊!世界很現實,警察也不能免俗,大家是該將有限的時間用到有價值的地方去的。抓人、破案、加班加點兒,雖然是職責所在,但是積累經驗、建立功績也是警察職業的追求,所以經偵支隊的幹警大都願意偵辦那些有領導批示的大要案件,這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但這個案子是趙順辦的,過程便不同了。趙順工作不惜力,甚至可以稱之為玩命。幾年之中,江浩就沒看見趙順有過節假日,他似乎是一部不知疲憊的機器,根本沒有停止的可能。江浩將這個案子交給趙順的本意,是想讓他減輕點兒壓力,放松放松。沒想到他卻跟這個案子較上了勁兒,削尖了腦袋鉆進去調查。稅務、工商、銀行,幾天連軸轉地調查,弄得羅洋、劉權怨聲載道,一個勁兒地說趙順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但說歸說,外出調查還得保證雙人工作制。他們倆找借口不去,趙順就叫其他的民警幫忙,這樣一來,案件的情況和進展就只有趙順一個人掌握。劉權在一次吃飯時開玩笑,說趙順像極了《雙旗鎮刀客》裏的“沙裏飛”。趙順沒看過那部電影,除了他大家都笑了。沙裏飛的外號叫“大遊俠”。

這個案件易手給劉權後,辦理速度加快了,取證條理清晰了,過程也是一步一匯報,到了現在這個程度,該是圓滿的結果。但江浩卻還在猶豫不決,遲遲沒有做出批準。不知為什麽,面對這份天衣無縫的報告,江浩有一種不安,他覺得哪裏不對,而自己又說不清是什麽原因。他閉上眼,趙順那張絕望瘋狂的面孔似乎還在面前,那撕心裂肺的聲音久久不絕:“我不是瘋子,是警察……”

江浩跟兒子通了個越洋電話。兒子長大了,從他說話的語氣中就能感到。江浩感到欣慰。在經歷過慘痛的教訓後,兒子終於懂事了,如他自己所說,跌倒了就該自己爬起來。作為父親,江浩可以將自己的一切無條件地給兒子,但他仍會感到害怕,害怕兒子重蹈覆轍,會在自己無法掌握的距離外失控,害怕那個他唯一的希望和夢想,不再回到他的身邊。江浩呆呆地望著面前的空氣,滿眼都是兒子的身影。

劉權掛斷了電話,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吮。他望著窗外粉紫色的天空,感到一陣寒冷。身旁熟睡的妻子鼾聲輕輕,她或許正在做一個甜美的夢。劉權失眠了,一種焦急的催促攪亂了他的生活,讓他不安。劉權掐滅煙蒂,他期待這片黑暗的離去。當清晨到來陽光出現的時候,他才覺得真實。劉權辦完了他該辦的事,此後的一切該與他無關,交易就是一買一賣互不虧欠,這是規矩。他輕輕拉開抽屜,翻出一張和趙順的合影。那是兩年前一次慶功會,在照片裏,他和趙順都喝得滿臉通紅,他們是如此的暢快,如此的盡興。劉權搖了搖頭,把照片放回了抽屜。“趙順啊,對不起了……”劉權像是在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