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震驚導致的沉默持續了很久,窗外的暮色似乎隨之變深,將房間攥進它的掌心。光線的魔術將雷格纏繞在黑影之中。

從小到大嘴巴動個不停的德克,難得說不出話。他的眼睛閃著孩童般的興奮,用全新的視線瀏覽房間裏無趣而破舊的家具、鑲墻板的墻壁、磨出線頭的地毯。

他的雙手在顫抖。

理查德皺了一小會兒眉頭,像是在心算什麽數字的平方根,然後又望向雷格。

“你是誰?”他問。

“我一點也不知道,”雷格輕快地說,“我的大部分記憶早就徹底消失了。如你所見,我年紀很大。老得令人震驚。對,我相信,假如我能告訴你們我有多老,我可以打包票你們肯定會非常震驚。很可能我自己也會震驚,但我不記得了。我見過的東西多得可怕,你們要知道。感謝上帝,絕大多數我都忘記了。問題在於,一個人到了我這把年紀——我好像前面已經說過了,我的年紀大得令人震驚。我說過嗎?”

“對,你說過了。”

“很好。我忘了我有沒有說過。問題在於,你的記憶容量並不會變得更大,許多東西就那麽掉出來了。所以你們看,我這把年紀和你們這個年紀的人之間,最大的區別不是我知道多少,而是我忘記了多少。再過一會兒,你連你忘了什麽都忘記了,接下來你甚至會忘記你還有東西應該記得,然後你會傾向於忘記。呃,你們剛才在說什麽?”

他無助地望著茶壺。

“你記得的東西……”理查德輕聲提示道。

“氣味和耳環。”

“你說什麽?”

“出於某些原因,這些東西逗留得比較久。”雷格困惑地搖搖頭。他忽然坐下。“維多利亞在登基五十年紀念儀式上佩戴的耳環。非常令人驚嘆的物件。當然了,在那個時代的照片裏失色不少。街道上還沒有汽車時代的氣味。很難說哪個更難聞。當然了,所以克裏奧帕特拉才會那麽鮮明地留在記憶裏。耳環和氣味,一個毀滅性的組合。到最後其他的記憶都已消亡,我猜剩下的多半就是這個。我會孤零零地坐在黑洞洞的房間裏,沒有牙齒,沒有視覺,沒有味覺,什麽都沒有,只剩下一個蒼老的灰發小腦袋,那個蒼老的灰發小腦袋裏有個畫面,醜惡的藍色與金色的懸垂物件在光線中閃爍,還有氣味,臭汗、貓糧和死亡的氣味。真不知道我該怎麽辦……”

德克幾乎不敢喘氣,慢慢地環繞房間,用指尖輕輕撫摸墻壁、沙發和桌子。

“多久,”他說,“這東西待在——?”

“這兒?”雷格說,“兩百年左右而已。自從我退休。”

“退休前你在……?”

“你自己查吧。不過肯定在做什麽很厲害的事情,你覺得呢?”

“你是說你在這套房間裏待了……兩百年?”理查德喃喃道,“你不認為會有人注意到,或者覺得奇怪嗎?”

“哦,劍橋這些古老學院的好處之一,”雷格說,“就是每個人都神神秘秘的。要是咱們開始討論每個人的古怪之處,到聖誕節估計還沒說完呢。斯弗拉德,呃……德克,我親愛的小夥子,這會兒請別動那東西。”

德克的手正在伸向算盤,它獨自立在桌上僅有的一塊空地方上。

“那是什麽?”德克厲聲道。

“看上去像什麽它就是什麽,一個古老的木算盤,”雷格說,“我等會兒給你看,但首先我必須恭喜你,為你擁有如此強大的領悟力。我能問一下你是怎麽得出這個結論的嗎?”

“我不得不承認,”德克難得一見地謙虛道,“我並沒有。到最後我問了一個小孩。我把戲法描述給他聽,問他覺得這個戲法是怎麽變的,他的原話是:‘太他媽明顯了,白癡,他肯定有個該死的時間機器。’我向他道謝,給了他一個先令。他使勁踢了我的小腿一腳,然後忙他的去了。但解開謎題的確實是他。我唯一的貢獻是確定他必定是正確的。他省去了我踢自己的麻煩。”

“但你有這份洞察力,能想到找個小孩問一問,”雷格說,“好吧,我換一下,恭喜你這個好了。”

德克還在懷疑地打量算盤。

“它……是怎麽運轉的?”他盡量說得像是隨口一問。

“呃,其實相當簡單,”雷格說,“你要它怎麽運轉它就怎麽運轉。你要明白,控制它的電腦相當先進。事實上,所有電腦加起來,包括——詭異就詭異在這兒——它自己在內,都比不上它的算力。我跟你實話實說,這一點我一直不怎麽明白。不過,它的算力有百分之九十五用於理解你到底想讓它幹什麽。我只是把算盤立在那兒,它就理解了我是怎麽用算盤的。我覺得我小時候肯定學過算盤,那會兒我還是個……呃,孩子,大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