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姬婭(第2/3頁)

在許許多多心理學上令人費解的異態現象中,最令人激動的莫過於這樣一種現象(我相信學校裏從不提及),那就是當我們竭力要追憶某件早已遺忘的往事之時,我們常常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想起來了,可結果卻未能想起來。我在窺測麗姬婭那雙眼睛時就常常是這樣,每次我都覺得馬上就會悟出那眼神的全部深意,覺得自己馬上就會茅塞頓開。可終歸未能貫通,結果最後又不甚了了!而(真奇怪,哦,奇怪得令人不可思議!)在極其普通的天地萬物之中,我竟發現了許多與那種眼神的相似之處。我的意思是說,自從麗姬婭的美潛入我的靈魂並像供奉於一座神龕那樣永駐我心之後,我從這個物質世界的無數存在中獲得了一種情感,那種像我在窺視麗姬婭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時所感覺到的那樣的情感。但我尚不能給那種情感下定義,也不能分析它,甚至沒法持續地對它進行仔細的觀察。讓我再說一遍,我往往在觀看一棵迅速生長的青藤之時,在凝望一只飛蛾、一只蝴蝶、一只蟲蛹、一條流淌的小溪之時體驗到那種情感。眺望大海之時,看見流星隕落之時我感受到那種情感。從耄耋老人的目光中我體會到那種情感。當用望遠鏡窺視夜空的一兩顆星星之時(尤其是窺視天琴座α星旁那顆六等食變星時),我意識到那種情感。弦樂器的某種聲音使我心裏充滿那種情感。書籍中的某些片刻使我胸中縈繞那種情感。在其他數不清的這類事例中,我清楚地記得約瑟夫·格蘭維爾一部書中的一段話(也許僅僅是因為它離奇,這誰說得準?)從來都會激起我那種情感:“意志就在其中,意志萬世不易。誰知曉意志之玄妙,意志之元氣?因上帝不過乃一偉大意志,以其專一之特性遍及萬物。凡無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於天使,也不屈服於死神。”

漫長的歲月以及後來對歲月的回顧,已使我真能看出在這位英國倫理學家的這段話與麗姬婭的某種性格之間有某種細微的聯系。她思想、行為或言談中的一種專一,或許就是那偉大意志之結果,或至少是一種反映,只不過在我們長期的交往之中,那種偉大的意志未能有其他更直接的顯露罷了。在我所認識的所有女人中,外表始終安然恬靜的麗姬婭其實是冷酷而躁動的激情之鷹最慘烈的犧牲品。對那種激情我不能做出評判,除非憑著那雙在突然高興之時大得不可思議、大得令我吃驚的眼睛,憑著她低聲細語之中所包含的那種近乎於魔幻般的甜蜜、抑揚、清晰與溫和,憑著她習慣性的不經之談中那種咄咄逼人之勢(這種勢頭與她文靜的說話方式形成對照,因而更顯猛烈)。

我已經提到過麗姬婭的學識,那真是廣博之至。我從不知道女人有這般博學。她精通各種古典語言,而就我所通曉的歐洲各種現代語言來說,我從來沒發現她錯過一詞一句。實際上,就任何一個她最喜歡的題目(她之所以喜歡僅僅是因為那在自誇博學的經院中被認為是最深奧的題目),我又何曾發現她出過差錯?我妻子的這一特點只是在最近這段時間才那麽格外令人激動地喚起了我的注意!我剛才說我從不知道女人有她那般廣博的學識,可是,天底下哪兒又有男人能成功地研究包括倫理學、物理學和數學在內的所有學問?我當時並不像現在這樣清楚地意識到麗姬婭的學識是如此廣博,如此令人震驚;但我仍充分地意識到她對我擁有至高無上的支配權,懷著一種孩子氣的信任,在我們婚後的前些年裏,我一直由她領著去穿越我所醉心的形而上學那個混沌世界。當她俯身於我身邊指導我研究那些很少有人研究、世人知之甚少的學問時,我是多麽地躊躇滿志,多麽地欣喜若狂,心裏懷著多少憧憬和希望。我實實在在地感到那美妙的遠景正在我面前慢慢展開,沿著那漫長的、燦爛的、人跡罕至的道路,我最終將獲得一種因為太珍奇神聖而不能不禁絕於世人的智慧!

所以,當幾年後眼見我已打好基礎的前程不翼而飛,乘風而去,我心中那種悲哀當然會無以復加。沒有了麗姬婭,我不過是一個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單是她的相伴,單是她的講解,就曾使我倆潛心研究的先驗論中的許多奧秘豁然開朗。沒有了她眼睛燦爛的光芒,輕靈絕妙的文字變得比鉛還呆板凝重。而當時那雙眼睛越來越難得照射到我所讀的書頁上。麗姬婭病了。那雙熱切的眼睛閃爍出一種太輝煌的光焰;那些蒼白的手指呈現出透著死亡氣息的顏色;哪怕最柔和的一點感情波動,那高潔額頂的縷縷青筋也會激烈地起伏。我看出她已經命在旦夕,我內心已在悄悄地與猙獰的死神抗爭。而令我驚訝的是,我多情的妻子對死亡的抗爭比我還激烈。她堅強的性格中有許多東西使我一直認為,死神降臨於她時絕不會給她帶來恐怖,可事實並非如此。她對死神的頑強抵抗和拼命掙紮之場景絕非筆墨所能描繪。眼睜睜看著那副可憐的慘狀,我心裏一陣陣痛苦地呻吟。我本該對她進行安慰,我本該對她曉之以理,但是,面對她那種強烈得近乎瘋狂的求生欲望(生——只求生),我知道安慰和曉理無異於癡人說夢。然而,雖說她的靈魂一直在進行著最激烈頑強的掙紮,但直到她生命的最後一瞬,她舉止上始終如一的平靜才被動搖。她的聲音變得更加柔和,更加微弱,可我不願詳述那些平靜的話語所包含的瘋狂的意義。當我神情恍惚地側耳傾聽她說話之時,我眩暈的大腦聽到的仿佛是一種來自天外的悅耳的聲音,一種世人從不曾知曉的臆想和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