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第五場(第2/3頁)

“噢?”奎西應了一聲,並沒回頭。

“就是有關化裝一事的最基本的認識。如果說你驚人的化裝絕藝有何不足之處,那就在於你做得太完美了。”

奎西挑了頂濃密的灰色假發,關掉燈,走回雷恩身邊,蹲在長椅上,取出一把造型奇特的梳子認真地對付這頂假發。

“雷恩先生,不可能有所謂化裝得太完美這回事,”奎西說,“只能說這個世界充斥著蹩腳的化裝師罷了。”

“噢,不,我不是懷疑你這方面的天才,奎西,”雷恩看著老奎西像爪子般的雙手精巧的梳理動作,“然而,我再講一次——其實,在裝扮一事上,外形是否百分之百的相像是最不重要的,就某種意義而言,這只是起支撐作用的部分。”——奎西哼了一聲——“很好,我知道你不同意,然而你是否認真想過,人類觀看事物時本能地會趨向於獲得整體性的印象,也就是說,一般人注意的只是整體圖像,而不是每一處細節。”

“但是,”奎西認真地反駁,“這正是問題所在!如果某個細節出錯了——我該怎麽說?——走樣了,這就會使人們眼中的整體圖像受到幹擾,也就必然會迫使人們去找出這破壞整體圖像的細節在哪兒,所以我才說——每處細節都必須完美無瑕。”

“太好了,凱列班,太好了,”雷恩的聲音極其溫和而親切,“你為自己論證得真好,但你還是沒真正抓住我所說的精妙之處。我沒有說化裝的細節可以草率對待,草率必定會引起人們的注意,你說得絕對沒錯——細節必須完美無瑕。但是,我們並不需要全部完美的細節!你了解我說的嗎?對一位了不起的化裝師來說,要接受這個觀點非常痛苦,但這是顛撲不破的⋯⋯這就好比說,畫一幅海景時,你老老實實地把每一朵浪花都畫下來,畫一棵樹時,你老老實實地把每一片葉子都畫下來。每一朵浪花,每一片葉子,人臉上的每一條紋路,真則真矣,卻是壞的藝術作品。”

“呃,也許是吧。”奎西不怎麽甘心地說。他把假發舉起,在強烈的光線下仔細端詳,搖搖頭,接著,拿著梳子的手又一下一下、非常有節奏地梳理起來。

“至此,我們可先得到一個結論,油彩、粉彩、粉末乃至其他化裝所需的用品,是我們借以創造化裝的外貌部分的,但不是化裝本身。你也了解,在化裝時,我們有時得特別著重於長相的某個部分,比如說你要把我扮成亞伯拉罕·林肯,你就得特別強調痣、胡須和嘴唇,至於其他部分則可稍微簡略。不,不止長相,而是你得結合姿態、舉止、氣質和性格,等等,才能真正模仿得惟妙惟肖。我再舉個例子,蠟像是模仿真人制成的,從形態到膚色的每一個細節都很逼真,但我們看到的仍是個沒有生命的物體而已,而如果一具蠟像可以自然地擺動他的手臂,可以從他的蠟質嘴唇裏吐出生動的語言,玻璃眼珠也能靈活地轉動——你知道我的意思。”

“這樣就行了。”奎西再次把假發舉到燈光底下,平靜地說。

雷恩閉上眼睛,“這才是戲劇藝術一直最讓我心向往之的所在——用動作、聲音和姿態來創造真實生命的外觀、鮮活人物的影像⋯⋯在面對這門生命再創造的藝術時,貝拉斯科(5)正是最能理解此中精義的天才。他甚至能在空無一物的舞台上毫不費力地創造出家居的慵懶安逸氛圍來,既不仰賴燃燒的壁爐帶來可見的平和靜謐氣氛,更無須舞台設計者用各式各樣的道具布景配合。他只在演出前,用繩子將一只貓捆得無法動彈,待幕布拉開的前一刻才將繩子解開,於是,幕布升起時,觀眾第一眼所見的景象就是一只貓在舞台上站了起來,仿佛有個火爐在眼前似的,舒服無比地打哈欠、伸懶腰⋯⋯不用聽到任何一句台詞,僅僅看著一個簡單、人人都熟知的家居生活動作,所有觀眾便能感受到仿佛正處身於一個溫暖又舒適的房間裏。這是我見過的貝拉斯科個人最精妙也最準確的演出設計。”

“雷恩先生,真是有意思的故事。”奎西走上前來,細心地把假發套到雷恩比例極勻稱的頭上。

“奎西,這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雷恩輕聲說,“將真實的生命注入虛構的戲劇之中——其實,在伊麗莎白時代,戲劇所依賴的只有演員的台詞及其肢體動作,用此來重現真實的人生。當時的演員必須在空無一物的舞台上表演——跑龍套的手捧一株樹匍匐穿過舞台,這就代表從伯納姆到鄧斯納恩的一片樹林,數十年就這麽演下來,而觀眾沒有一人不心知其意。我常常想,現代的舞台設計方式是否太過度、太喧賓奪主了,對戲劇本身已經造成了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