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湖濱案 第九章

膳罷,狄公一人坐在衙院後花園的小亭內品晚茶。頭上皓月當空,纖雲不染。腳下草蟲喓喓,清露暗生。他忽的想起何不趁此月夜去城裏各處走走,或可撞見一些坐衙裏聽不到、看不見的情景。杏花道城中正醞釀著一場陰謀,正不知是什麽一口事哩。

思想定乃潛回衙舍,換過一領破舊直裰,散了頂髻,將毛發弄蓬松,又抓了一把泥土沾了,十分狼狽。腰間系一根蔴繩,靸一雙臟爛草鞋,偷偷從後花園角門拐出了衙院。轉過一條幽靜的小巷,便到衙後墻外的石子大街。

(裰:讀作‘多’;直裰:古代士子、官紳穿的長袍便服,亦指僧道穿的大領長袍。靸:讀作‘灑’,把布鞋後幫踩在腳後跟下,穿。——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街上四處轉悠。漢源城裏這時夜市正酣,各種小生意人挑著貨擔叫賣。街沿點起許多五彩燈,賣吃食的早搭就涼棚,支了板案。小鍋灶裏油香陣陣,催人饞涎。——狄公只揀有閑漢、乞丐出沒處搖擺身子,惹人顯目。

忽然,他發現一條下坡巷子盡頭開著爿小酒棧,三三兩兩的乞丐進進出出,如蜂蟻營巢一般,十分忙碌。心中竊喜,急忙跟定前頭一個癲頭漢子踅進那爿酒棧。

酒棧門首還堅有一節竹竿,掛著一片油膩不堪的青布招兒,上面繡著“龍門酒店”四個大字。——店堂裏又臟又暗,卻有不少酒客。

狄公四面看了,大刺刺走近櫃台,開口便要酒喝,一面從袖中抓出一把銅錢撒在櫃台上。

“咄,快與我舀酒來,老子還要趕夜路哩。”

一個獐頭鼠目的夥計溜了狄公一眼,收了銅錢,舀出一碗酒來遞上。

狄公嘗了一口,啐地道:“這酒酸,另換好吃的舀來。”

夥計也盛氣淩人:“這裏只有這酒喝,要甜要香的,別處去。”

狄公怒叱:“我一把銅錢只買你這一碗酸酒喝?”

店堂裏登時四個乞丐圍上來,一個還腰間拔出匕首惡狠狠沖狄公一笑。四人正待動手,櫃台內慢騰騰搖出一條莽黑大漢來,手搖一柄鵝毛扇,喝令住手。

“毛祿,你為何今日又要動刀子了。”

毛祿訕訕收了刀;“魚頭掌櫃,這黑廝好生無禮,只稱酒酸。不叫他嘗點手段,哪裏還識得當方土地爺的金面。”

“將刀子交我!”莽黑大漢伸出一張蒲扇般大手。顯見他是這裏的掌櫃,也是眾丐戶的團頭。

毛祿顫兢兢將刀手遞上。

魚頭掌櫃將刀子收過,怒猶未消。

“我一再囑咐汝輩是甚言語?哪一個敢動刀動斧的,我立即割下他一片耳朵來,再捆了送去衙門治罪。毛祿,你的事尚未完哩,聽說作竟私自去過橡樹灘投奔,如今又有何面目來見我。”

毛祿嘴裏咕嚕幾下,只不敢發出聲來。

魚頭掌櫃轉臉向狄公;“好漢打哪裏來?過路還是常住?”

狄公答道:“在下姓倪,涇北人氏。那邊犯了事,轉來這裏投靠。常道是‘聞鐘乃知山藏寺’,大掌櫃折節謙恭,尊禮重義,名聲老大,江湖上無不敬拜。在下今日來投奔,有口飯吃便行。”

魚頭掌櫃道:“螢火之光,照人不亮。將就幾日尚可。你身上可帶銀子?”

“只有一串銅錢孝敬大掌櫃。”狄公從袖中拿出一串銅錢恭敬遞上。

魚頭掌櫃應聲接了,露黑牙大笑,朝中抽出一片木牌,擲在桌上。

“給這位倪賢弟斟一盛好酒來。以後憑這木牌,漢源城中隨處營生,不敢有人欺你。”說罷嘿嘿又笑,回進去裏面。

夥計堆起笑容,端出一個木盤來,一盅熱酒,一碗面放到狄公桌前。狄公嘗了一筷,竟是十分可口。

這時毛祿已與一班閑漢聚在一張桌上擲骰子。其中一個笑道;“毛二哥,好興頭玩,如何不將你那個娘兒也帶來。撇下她,孤零零的,好不淒酸。”

又一個潑皮取笑:“那娘兒人物足色,只毛二哥一人消受,想的哥們也嘴饞。”

眾人大笑。毛祿忿忿罵了一聲,心中有事,不想回嘴。

狄公聽了記在肚中。吃罷酒食抹了抹嘴,道聲聒噪,自顧出了酒店。略一轉念便折上街心,依著來時路頭,回去衙後的石子大街。

(聒噪:客套話。打攏,麻煩。聒:讀作‘鍋’。——華生工作室注)

摸黑裏剛待要折入那條小巷。遠遠見通衙院後花園的角門外有個黑影在晃動。

狄公暗吃一驚,貼墻躡足走進巷子。一面細覷那黑影行動。

原來那人滿頭披遮一幅黑綾巾,不見五官臉面。狄公剛要走近,那人驀地發現,撒腿便逃。

狄公急忙追趕,沒十來步,便將那人一把捉住。只聽得一聲尖喊“放開我!”——原來是個女子。

“好漢,放了我吧!”女子懇求。

“休得害怕!我是這衙署裏人。如此深夜,你一個女子來這裏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