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迷宮案 第十九章(第2/3頁)

誰知。“你”字剛一出口,鶴衣先生就將狄公的話打斷:“哈哈!倪!如此,你是倪門宗親!”

狄公急糾正道:“晚生姓狄。我……”

鶴衣先生又插上來話來,連聲說道:“不錯”、“不錯!”自那次我與老友倪公於他宅中敘舊話別,白駒過隙,轉眼已是十年有余,卻再也沒有相見,想來他已故世八、九年了。”

狄公心中尋思,鶴衣先生畢竟到了遲暮之年,不免有些昏聵。不過,他如此牽強附會,倒把話題直接引到了他來訪的目的之上,不如將錯就錯,聽其自然。

鶴衣先生將兩茶盅倒滿,又說道:“昔年倪公與我在京師同窗同門,同作同憩,情同手足,於今已七十年矣。倪公自韶光之年便胸懷大略,腹有良謀,立志革弊興利,正本清源……”鶴衣先生說話聲漸漸低了下去,呷了一口茶,連連點頭。

狄公小心問道:“倪公在蘭坊居住數年,必定皓首窮經,老驥伏櫪,在此大有一番作為。對此,晚生很想聆聽先生見教。”

鶴衣先生似乎沒有聽見,依然品呷香茗。狄公好生尷尬,只得也將茶盅送到唇邊。剛呷一口,便知似這等醇香馥郁之茶他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品嘗。幾口喝下去,頓覺神清目爽,周身舒貼。正品茶間,鶴衣先生又開了口:“山中嶙峋怪石之間流出一眼甘泉,我溪邊取來泉水,昨日晚間又將茶葉置於綻苞初放之菊花之中,今晨初日曈曈,晨露未晞,鮮花怒放之時,才將其取出。茶葉受花香熏染,玉露滋潤,再沏以甘泉,自然獨具奇香,別有風味。”

(曈曈:日出時光亮的樣子;曈:讀:‘同’。晞:讀‘西’,幹,幹燥。)

他略停一停,又說道:“後來,我們勞燕分飛,倪公出仕為官,而我則浪跡江湖,遍遊全國名山大川。倪公於沉浮宦海之中從七品縣令升遷至州府刺史,後又官拜黜陟。他為官一生,恫瘝在抱,疾惡如仇,一心除暴安良,懲惡揚善為國家振興,社稷大治,可謂嘔心瀝血,鞠躬盡瘁。他一意大施經倫,大展鴻圖,卻將對其不肖之子倪琦的家教丟棄一邊,既無諫諍之言,微辭之語,更缺痛下針砭,當頭棒喝。群輕折軸,積羽沉舟,倪琦終於墮落成性,不可救藥。

(桐瘝在抱:把人民的疾苦放在心上;桐瘝:讀作‘通觀’。)

“倪公對家出惡子如夢初醒之時,適逢丁虎國將軍遭黜來蘭訪定居養老。不久,他上表並親覲皇上,棄卻高官厚祿,也來到蘭坊,意欲以田園之樂,終其天年。這樣,我與他分別四十余年之後又在此邂逅。我們二人走過的道路各異,卻終於殊途同歸,只是所經之路一長一短,一曲一直。”

說到此處,鶴衣先生停了一停。這最後幾句話狄公不解其意,意欲動問,鶴衣先生卻又開了腔:“就在他故世前不久,他還與我就此論細細商討過。其時他寫下一幅單條,至今我仍懸於對面墻壁之上。你起身瞧那魏碑,何等蒼勁峭利,何等秀潤灑脫!”

狄公近前一瞧,方看清落款寫了“寧馨簃倪壽乾敬書”八個小字。狄公終於明白,倪壽乾畫軸內所藏遺文確為他人假造。誠然,倪壽乾二字與贗文上簽字十分相似,然明眼人一看便知,兩個簽名絕非同出一人手筆。狄公慢捋長須,輕輕頷首。至此,結於他心中的許多疑團已經解開,慶幸這一趟深山之行實在受益非淺。

(簃:讀‘移’,樓閣旁邊的小屋。)

狄公重新入座,開言道:“先生,倪公書法自是爐火純青,超群出眾,而你的瀚墨則是獨占鰲頭,蓋世無雙!你寫在倪壽乾迷宮前門樓之上的銘文……”

鶴衣先生似乎沒有聽他說話,將他打斷,說道:“倪公志向遠大,抱負不凡,生命不息,奮進不止。就是他定居蘭坊之後,仍念念不忘懲兇扶善,昭雪冤屈,並為之精心籌劃,巧作安排,有的深謀遠略甚至要在他去後多年方能見效。為了清靜,他購下並重修那座迷宮.其實他整日操心勞神,一顆心又安能清靜下來!”說罷連連搖頭,又將茶盅斟滿。

狄公問道:“倪公在此可有許多高朋好友?”

鶴衣先生慢撚長眉,吃吃一笑道:“倪公乃一儒門弟子,來蘭坊後仍不忘研讀四書五經,孜孜不倦。他曾贈我許多卷帙,真是汗牛充棟。我廚中灶下正缺引火之柴,他卻雪中送炭,給我送來這上等之薪。”

狄公尋思,他的主人對他所問避而不答倒也罷了,不期卻又進而貶低儒家經典,心中很不是滋味,正欲好言相辯,鶴衣先生卻又開了腔:“孔子,你們將他奉若神明,視為聖人,其實他只不過是個碌碌終生之輩,從不知他所為愈多,所獲愈少;所求愈碩,所得愈微。當然,孔子確實不愧是個壯志淩雲之人。倪壽乾就是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