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迷宮案 第十章

狄公與洪參軍一時間找不到吳峰的下處,問了武神廟後好幾家店鋪,都稱沒聽說過吳峰這個名字。狄公心中煩惱,忽想起他住在一家酒店的樓上,此酒店名喚“永春”,以其陳年佳釀聞名全城。一丱角街童引狄公二人進了一條小街,早見一條酒望隨風飄拂,上面寫了永春酒店四個紅字。

(丱:讀‘貫’,古代兒童束的上翹的兩只角辮。)

酒店大門敞開,一排高高的櫃台將店鋪與街市隔了開來。店內依墻立一木柴,架上擺滿各式大小酒壇,上面均貼了紅色標簽,一看便知都是上等名酒。

酒店掌櫃生就一副甜甜的圓臉,正立於櫃台後一邊剔牙一邊向街心觀望,一副悠閑自得的樣子。

狄公與洪參軍繞過櫃台,進店於一方小桌旁坐了。掌櫃忙過來招呼新客,一面將桌面又擦一遍。狄公要了一小壺葫蘆春,問道:“敢問掌櫃,近日買賣如何?”

掌櫃答道:“承蒙客官關照,不敢吹噓,卻也過得去,每日都有些進項。我常說,身上不冷,腹中不饑,總比啼饑號寒要強似百倍,這就叫知足常樂。”

狄公問:“店中怎不見夥計?”

掌櫃去屋角壇中取了一碟鹹肉放於桌上,答道:“非是不想聘人,怎奈多一雙手也就多一張嘴,故寧願自己操持店務,不知二位先生在城中幹何營生?”

“我二人乃絲綢行商,從京師來,路過此地,聞得酒香,故進店打尖解渴。”

“妙!妙!我樓上住了一位客家,名喚吳峰,也是從長安而來,想來二位與他一定認識。”

洪參軍問:“這位吳先生也做絲綢買賣?”

“不,他是一名畫師。這吟詩作畫之事我是個外行,不過聽人說他的畫很見工夫。他每日從早到晚畫個不停,難怪有此造詣。”說罷走向樓梯,高聲叫道:“吳相公,樓下有兩位先生剛從京師來,你下樓來聽聽新消息吧!”

樓上有人回道:“我正在此點染一幅新畫,走不開,請他們上樓來吧!”

掌櫃愀然不樂。狄公袖中取了一把銅錢放在桌上,酬謝了店家,隨即起身與洪參軍走上樓梯。

(愀:讀‘巧’;愀然:形容神色變得嚴肅或不愉快。)

樓上只一間大房,前後各一排格子大窗,上等白仿紙糊了窗欞。窗前一後生正伏案勾描著色,畫的是陰曹地府森羅寶殿上的閻君。後生身穿花袍,頭上裹一條五彩幧頭,一派界外胡戎的打扮。

(幧:讀‘悄’,古代男子束發用的巾。通稱“幧頭”。)

畫案很大,吳峰將整卷白絹畫軸鋪展其上。左右墻壁之上掛有畫軸多卷,只是尚未精細裱糊。一張竹榻依後墻而立。

狄公二人上得樓來,後生頭不擡,目不舉,仍看著畫像說道:“二位先生且請竹榻上稍坐,小生正著藍色於畫,若停下,顏色就幹不勻。二位遠道而來,小生有失迎近,尚望恕了這怠慢之罪。”

(迓:讀‘軋’,迎接。)

洪參軍自去竹榻上坐了,狄公立著未動,見後生輕提畫筆,運用自如,不覺興致大增。再細瞧筆下之畫,只覺畫面之上有不少奇特之處,尤以人物臉型及其衣著折縫為最。又扭頭觀看墻上所懸各畫,無一不顯其番胡特色。

後生畫完最後一筆,直起身,借瓷碗中洗刷畫筆之機,兩道銳利的目光射向狄公,慢慢轉動碗中畫筆,開言道:“原來是新任縣令大駕光臨!既然老爺微服私訪到此,晚生只好免去一切繁文褥節,亦省卻老爺許多為難不便之處。”

狄公問言大驚,問道:“你道我是一縣之主,何以見得?”

吳峰將畫筆放入筆筒之中,眯起雙眼,微微一笑道:

“晚生不揣冒昧,自認是個肖像畫師,故觀人容貌便有些眼力,老爺雖一身商賈打扮,但氣度高華,官威熾烈,雙目炯炯有神,不怒而威,一派官員氣象。請看案頭上這幅畫上的閻君,他雖不能與你真容比美,但仿佛就是以你為模畫下的。”

狄公忍俊不禁,心中尋思,這後生聰明絕頂,騙他無益,乃說道:“你眼力不凡,持之有故,我正是蘭坊新任縣令狄仁傑,這位是我的親隨幹辦洪亮。”

吳峰從容點頭,請狄公椅子上坐了,說道:“老爺譽滿四海,名播遐邇,不知晚生蒙何恩德,受此榮寵,竟勞動老爺屈尊枉駕而來?晚生思想來,殺雞無用牛刀,老爺總不致獅子搏兔,親自前來捉拿於我。”

狄公問:“你有被捕之預感,不知此想法從何而來?”

吳峰將幧頭向腦後推了一推。

“老爺,你我時間寶貴,我就開門見山說於你聽,還望恕我直言。今晨傳出風聲,說丁虎國將軍遭人謀害。我說這個偽君子遇此下場,可謂罪有應得!家父與丁虎國有不共戴天之仇,世人皆知,亦非始於今日。但丁虎國之子丁禕卻無中生有,造謠惑眾,誣我心存殺他生父之意。丁禕在此一帶鄰裏轉悠已一月有余,千方百計從店掌櫃口中探我動靜,一面又指鹿為馬,遇事生風,飛短流長,惡意中傷於我。由此想來,丁禕無疑已將我告到老爺衙門,誣我壞了他父親性命。若是別的縣主,他會立即遣差役前來拿我去大堂問罪,但老爺你一向睿智穎達,自非他人可比,因此,老爺覺得不妨先來此訪我一訪,觀我舉止,察我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