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 午時經

其間,阿德索去采松露,見到方濟各會的人到達,他們跟威廉和烏貝爾蒂諾進行長時間的交談,獲知有關約翰二十二世的許多令人傷心的事情。

經過這樣一番議論之後,我的導師決定不再采取任何行動。前面我已說過,有時候他處於無所作為的狀態,好像不斷運行的星球驟停,他也就隨之不再運轉。那天早晨就是這樣,他躺在草褥上,茫然地瞪著眼睛,雙手交叉在胸前,微微動著嘴唇,像是在祈禱,不過時斷時續,並不虔誠。

我想他是在思考問題,決定不去打擾他。我回到庭院裏時,陽光已變得微弱了。早晨的天氣原是那麽晴朗美好(上午快結束了),現在卻陰濕多霧。一朵朵烏雲由北而來,聚積在山頂,給它罩上了一層薄薄的霧靄。霧氣也許是從地面升起的煙霧,可是處在那個高度,霧氣是來自谷底,還是從天而降,很難辨別清楚。遠處的建築物已是霧裏看花,朦朦朧朧。

我見到塞韋裏諾正在高興地召集豬倌,令他們帶好飼養的幾頭豬。他告訴我說,他們要沿著山腳,到山谷裏尋找松露。我當時還並不知道,那種長在樹林灌木叢裏的美味塊菌,是這個半島的特產,而本篤會教區領地則更是盛產這種菌菇。生長在諾爾恰[1]一帶的多呈黑色,而生長在修道院那一帶的則多呈白色,且香味更濃。塞韋裏諾向我講解了那種菌菇的顏色、形狀和獨有的美味,說可以用多種方法烹調。他說,這種塊菌十分難找,因為它藏在地下,比別的菌類更隱蔽,唯一能憑嗅覺找到並挖出它的動物就是豬。但是,豬一找到松露,就會毫不客氣地吃掉,必須有人緊隨其後將它趕開,取出松露來。後來我聽說,許多領主都屈尊尾隨豬後親自參與尋找松露,而豬權充最高貴的“獵犬”,後面跟著的是拿著鋤頭的仆人。如今我還記得,很多年後,我家鄉的一位領主因為知道我頗為了解意大利,就說,他在意大利見到不少領主趕著豬去吃草,問我這是為什麽。而當我笑著告訴他,這些領主是想從地下尋找松露(tartufo)食用時,那位領主聽成了“der Teufel”,也就是“魔鬼”的意思,就虔誠地在胸前畫十字,驚詫地望著我。等我解釋後,我們兩人都笑了。人類的語言真是頗具魔力,諧音的字詞,含義卻截然不同。

塞韋裏諾所做的那些準備,使我感到很好奇,於是我決定跟隨他去。我知道,他出去是想通過此舉忘卻壓在人們心頭的那些傷心事件,而我也想借幫助他來平復心境的活動,轉移我的注意力,忘卻我亂如麻的心事,即便不能完全忘記。如今我也不掩飾,因為我決心忠實地寫出事實真相。其實,在我內心深處隱藏著一個誘人的夢想:下到山谷裏也許我能見到那無須說出其名的人。可我又近乎大喊地自語說,因為那天人們等待兩個使團的到來,興許我會見到其中一個。

我們沿盤旋的山路下來,天色漸亮;並不是太陽出現了,天空仍烏雲密布,但是眼前的景物卻辨別得很清楚,雲霧就在我們頭頂之上。然而,等我們下來一大段路,再回頭遠望山頂,就什麽都看不見了:半山腰以上的景物,山峰、台地、樓堡,全都消失在雲霧之中。

抵達山谷的那天早晨,我們身居群山之中,在曲折的山路上,不時還能瞥見大約十英裏以外的大海。我們的旅途充滿了意外的驚喜,在風景綺麗的海灣上的懸崖峭壁處,我們會突然找到一片山間的台地,隔不多久,又會進入深邃的峽谷。山峰此起彼伏高入雲霄,重重疊疊擋住了人們的視線,別說看不見遠處的海岸線,就連陽光也是勉強能照到谷底。在意大利的其他任何地方,我都從未見到過高山、大海、綿延的海岸如此錯落有致,且在峽谷呼嘯的風聲中,時而嗅到大海的氣息,時而又感受到高山凜冽的寒氣。

清晨,萬物卻顯得灰暗蒼白,乳白色的霧氣籠罩大地,就是從直通海岸的峽谷向遠處大海望去,也看不見水天相接的水平線。啊,我耐心的讀者,我不能沉浸在這些與我們揪心的事件無關的回憶之中,不能再贅述怎樣尋找“魔鬼”,還是回到方濟各會使團到來的事情吧。我是第一個見到他們的,於是我馬上跑回修道院稟報了威廉。

我的導師等新到的客人走進修道院,並按照禮儀受到院長的接見後,才前去迎見他們,當然免不了一番熱烈的擁抱和親切的問候。

進餐的時辰已過,但事先已為客人們擺上了一桌飯菜。院長周到地讓他們隨意用餐,只留下威廉跟他們在一起,免去了教規的禮數,自由進食的同時可以交換他們對這次會晤的印象:因為畢竟,願上帝寬恕我作如此不恰當的比喻,那如同在一場戰爭期間舉行的會晤,要趕在敵方的客人,就是阿維尼翁方面派來的使團來到之前盡快商討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