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午後經

其間,威廉跟阿德索談論一大批異教徒以及“賤民”在教會裏的作用,談論他對認識普遍規律的懷疑,並順便講述他如何破譯了韋南齊奧留下的魔符。

我在冶煉作坊找到了威廉,他跟尼科拉兩人正專心致志地幹活。他們在桌上擺開許多圓形的玻璃片,也許原本是準備把它們裝在一扇玻璃窗銜接處的。有些玻璃片已經用工具磨成所需要的厚度。威廉把它們放在自己眼前,一一試著。尼科拉在安排鐵匠們制造鐵框架,好把磨好的玻璃片鑲嵌進去。

威廉惱怒地嘟囔著,因為到目前為止最令他滿意的那個鏡片是翠綠色的,而他說,不願意在用它來翻看羊皮紙書頁時,看到的是一片片草坪。尼科拉走遠去監督鐵匠們的工作。當威廉擺弄那些圓形鏡片時,我對他說了剛才我跟薩爾瓦多雷的談話。

“他那個人有過多種經歷,”他說道,“也許他真的跟多裏奇諾派的人在一起待過。這座修道院正是大千世界的一個縮影,當教皇的特使們和米凱萊修士來到的時候,我們真就齊全了。”

“導師,”我說道,“我真是什麽都不明白了。”

“是哪方面的事情,阿德索?”

“首先,是關於異教徒之間的差別,這我以後再問您。現在我為差異的本身而困惑。跟烏貝爾蒂諾談話過程中,您極力對他表明異教徒和聖人全都是一樣的,可您跟修道院院長談話時卻又竭力跟他解釋異教徒與異教徒以及異教和正統的基督教之間的差別。也就是說,您責備烏貝爾蒂諾把本質相同的異教徒區別對待,卻責備修道院院長把本質不同的人看作一丘之貉。”

威廉把鏡片暫時擱在桌上。“我的好阿德索,”他說道,“我們來區別一下吧,不妨權且用巴黎學派所用的術語來加以區別。那邊的人說,所有人本質上都屬一個類別,我沒有搞錯吧?”

“當然,”我對自己的學識頗感自豪地說,“人是動物,然而是有理性的動物,有笑的能力是人的本性。”

“好極了。不過伯克特[1]和波拿文都拉是不同的,伯克特肥胖,波拿文都拉幹瘦。同樣還有,烏戈喬內[2]兇惡,方濟各善良,阿爾德馬洛冷靜,阿基魯爾夫[3]暴躁。是不是這樣?”

“無疑是這樣。”

“那麽,這就是說,在不同的人中間,從他們的實質來看,有同一性,從他們的偶然性,或者是從他們的表面來看,卻又有差異。”

“當然是如此。”

“所以,我在跟烏貝爾蒂諾談到人性時,分析了其既愛善行又愛邪惡的復雜性,旨在說服他相信人性的同一性。而我在跟院長談到卡特裏派和韋爾多派之間的差別時,我堅持說明他們偶然行為的不同。我之所以這樣堅持,是因為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把一個韋爾多派的人所犯的罪行錯加到一個卡特裏派的人身上而將他活活燒死,反過來也是如此。而將一個人活活燒死,就是燒死他個人存在的實體,也就是徹底消除了一種具體的生存行為,包括本身好的行為,至少是在上帝的眼裏。你不覺得這是堅持其偶然性差別的一種充分理由嗎?”

“是的,導師,”我興奮地回答說,“現在我明白了,您為什麽要這樣說,我欽佩您雄辯的哲理!”

“這並不是我的哲理,”威廉說道,“我甚至不知道這是不是好的哲理。不過,重要的是你已經懂了。現在我們看看你的第二個問題。”

“問題就在於,”我說道,“我覺得自己太沒有知識了。我無法分辨韋爾多派、卡特裏派、裏昂窮人派、卑微者、貝基諾派[4]、篤信基督者、倫巴第派、約阿基姆派、巴塔裏亞會、使徒派、倫巴第窮人派、阿諾德派、威廉[5]派、自由靈弟兄會,以及路西法派之間的差異。我該怎麽辦呢?”

“啊,可憐的阿德索,”威廉笑了,在我的後頸窩親切地拍了一下,“你並沒有錯!你看,就像在最近兩個世紀,或許還要更早,我們這個世界是怎樣一下子完全被無奈、希望和絕望的情緒所侵襲……不行,這不是一種好的比擬。你想象一條江河,它在堅實的堤岸之間奔流,一瀉千裏。你知道河流在哪裏,堤岸在哪裏,陸地在哪裏。河流由於流經的時間太長、地域太寬廣,突然間它疲憊了,因為它即將接近大海,而大海要把所有的河流都納入其中,這時,這條河流就不知道自己原本是什麽了。這樣就匯成一片流域。也許主要的河道還留著,但從大河分出很多支脈,流往各個方向,而有些支流又相互匯合起來,你分不清那一條原本是從哪一條分出來的。而有時候,你連哪裏還是河流,哪裏已經是大海都分不清了……”

“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您所比喻的那河流就是上帝之城,或者說是正義的王國,它正臨近千禧年,而在這種動蕩不安之中,它已難以支撐了。真假預言家應運而生,一切都匯集在一片廣闊的平原上,那裏將會展開最後的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