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辰時經

其間,目睹了俗人之間的一場爭吵。亞歷山德裏亞的埃馬洛影射了一些事情。阿德索默想聖德之道和魔鬼的醜惡,然後威廉和阿德索回到繕寫室。威廉見到某些有意思的東西,他第三次談論“笑”是否得體,但他還是不能進入他想去的地方。

我們上樓到繕寫室之前,經過廚房時吃了點東西以恢復體力,因為自從起床我們還沒有進過食。我喝了一杯牛奶,馬上就覺得精神抖擻。南面的大壁爐像熔爐一樣燃燒,裏邊正烘烤著當天的面包。兩名羊倌正把剛宰殺的羊擱在那裏。我見到廚師中有薩爾瓦多雷,他張著狼一樣的嘴巴對我微笑。我見他從桌上拿起頭天晚上吃剩下的雞肉,偷偷地遞給那兩個羊倌,他們把雞肉掖進皮襖裏,得意地露出獰笑。可這被廚師長發現了,他責備薩爾瓦多雷說:“掌管飲食的食品‘總管’,你應該管理好全修道院的食品,而不是把它們給揮霍掉。”

“他們是上帝的兒子,”薩爾瓦多雷說道,“耶穌說過,你們要像對待孩子一樣對待他們!”

“臭方濟各修士,狗屁方濟各會!”廚師長朝他大聲吼道,“你已經不再是你們修士會那些滿身虱子的人了!施舍給上帝的兒子們,那是仁慈的修道院院長的事!”

薩爾瓦多雷沉下臉來,怒不可遏地轉身對他說:“我不是方濟各修士!我是本篤會的一名僧侶!Merdre à toy[1]!”

“晚上受用你異教徒陽具的那個婊子才是狗娘養的呢!你這只豬!”廚師長大聲叫罵著。

薩爾瓦多雷趕緊讓那兩個羊倌出去,他走近我們,擔心地朝我們看了看:“修士兄弟,”他對威廉說道,“你得維護好你的修士會,盡管那已不是我的修士會,你告訴他,方濟各的修士們不是異教徒。”然後他對我耳語道:“Ille menteur,puah[2],”他朝地上啐了一口。

廚師長走過來粗暴地把他推出去,關在了門外。“修士兄弟,”他對威廉說道,“我剛才並不是說你們修士會的壞話,你們那裏有聖賢之人。我是在罵那個假方濟各修士和假本篤會修士,那個不三不四的東西。”

“我知道他的底細,”威廉用調解的口氣說道,“不過他現在跟你一樣是一位僧侶,你得像兄弟一樣尊重他。”

“可是他多管閑事,他得到食品總管的庇護,就自以為是總管了。他把自己當做修道院的主人,不分白天還是黑夜!”

“怎麽,在夜裏?”威廉問道。廚師長做了個手勢,好像是說他不想講那些不光彩的醜事。威廉就不再問他什麽,喝完了手中的那杯牛奶。

我的好奇心越來越強烈。跟烏貝爾蒂諾的碰面,人們對薩爾瓦多雷或是食品總管的過去的議論,以及那些日子裏我聽到的對方濟各修士和異教徒們越來越頻繁的影射,我的導師在談論多裏奇諾修士時猶疑的態度……都在我的腦海裏重新組成了一串想象。比如,我們在旅途中至少遇上過兩次鞭笞派[3]的宗教隊列,有一次當地民眾像對待聖人那樣看他們;另一次,他們私下說他們是異教徒,其實這是同一批人。他們排成兩列,走在城市的街道上,他們沒有羞恥感,裸露的身體只遮掩著下身的隱秘之處。他們每人手持皮鞭,不停地鞭笞自己的雙肩,直至出血。他們淚流滿面,好似親眼看到了上帝的磨難,他們哀怨地吟唱,懇求上帝發慈悲,哀求聖母保佑。他們這樣周而復始,不分晝夜,不管寒冬臘月,成群結隊的人點著大蠟燭,圍著教堂走,謙卑地在祭台前跪拜。帶隊的是舉著大蠟燭和旗幟的神父們,緊隨其後的除了普通男女民眾,還有貴婦和商人們……當時能看到十分感人的悔罪舉動,偷盜者歸還贓物,有過失的人懺悔罪孽……

威廉卻冷漠地看著他們,並對我說,那不是真正的悔罪。他倒是跟我講了當天早晨說過的那些話:悔罪的大時代已經結束,那不過是布道者為避免自己成為另一種悔罪欲望的獵獲物,調動起群眾的虔誠心理的做法——那種欲望才是異教徒的欲望,才是令眾人害怕的。但我不明白其中的差別,如果真存在差別的話。我覺得差別不在於一個人或是另一個人的行為,而在於教會判斷這種或那種行為的眼光。

我想起了威廉跟烏貝爾蒂諾的那次討論。威廉無疑是在影射,竭力向他說明其(正統的)神秘的信仰和異教徒扭曲的信仰之間並沒有存在多大差別。烏貝爾蒂諾對此頗為生氣,好像他清楚地看到了兩者之間的差別。我的印象是,烏貝爾蒂諾與眾不同之處就是他善於看出這差別。而威廉當初辭去宗教裁判官的職務,恰恰就是因為他看不出它們之間的差別,所以他也無法跟我談論那位神秘的多裏奇諾修士的事情。也就是說,顯然(我對自己說)威廉失去了天主的保佑,因為天主不僅教誨人看到差別,而且,可以這麽說,還賦予他的子民這種辨別的能力。烏貝爾蒂諾和蒙特法爾科的基婭拉(她周圍也擁簇著悔罪者)之所以成了聖人,就是因為他們善於辨別。這就是聖德,不是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