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疑(第3/6頁)

“誰啊?”嘶啞的聲音讓人聯想起山中古寺的回響。幽暗的屋裏走出來一位滿頭白發、個頭矮小的老人,自上而下打量著鞠躬行禮的比良。老人看起來簡直像是走出火葬場的焚屍工,他就是宇津原平助。

老人接過比良遞上的名片,從懷裏取出眼鏡。

“哦,你是從東京來的啊?”老人嘟噥著,臉上浮現出傲慢的微笑。

比良坐到破爛開裂的榻榻米上,向老人誠懇地問道:“請您允許我瞻仰一下白石先生的《史疑》吧!”來這裏的途中,他已經反復琢磨過措辭。此時,他陳述了自己無論如何也要一睹《史疑》的數個理由。

果不其然,宇津原老人冷冷地回應,叫比良不要再費心思。經常有知名學者從東京趕來,提出同樣的要求,不論對誰,老人總會找到理由予以回絕,然後為對方的遠道而來表示過意不去。所有來訪者的目的都一樣,所以老人回答得相當熟練。

比良表示預料到可能遭到拒絕,然後強調他的學術研究與其他學者存在本質不同,換句話說,就是他的學術研究具有獨創性。他說,為完善自己的學說,無論如何也要讀一讀《史疑》的內容,這也是他這一階段的使命和任務。比良還委婉地暗示,只要老人允許他進行抄錄,那麽在物質方面無論提出什麽要求他都會盡力滿足。

這個老人性格偏執,如果赤裸裸地提出金錢交換,很有可能事與願違。可如果完全不提物質金錢,那明擺著老人不會答應。從家裏的狀況看,他的生活絕不富足,最後起決定作用的恐怕還是金錢。

然而,比良的滿心期待還是落了空,老人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那滿是皺紋的臉如同巖石一樣堅不可摧。

盡管比良對這樣的結果有所預料,但還是對老人出人意外的頑固不知所措。但越是遭到拒絕,越發激起了他鍥而不舍的決心。從東京出發時,他也想到會碰壁,敗興而歸,之所以對妻子保守秘密,也是不想讓朋友們知道他可能會敗興而歸。可是,一想到朝思暮想的《史疑》就在這個小個子老頭兒身後的房間裏,比良恨不能將老人一腳踹倒,將文獻抓在手裏帶走。

於是,比良暫時不談《史疑》,開始與對方天南地北地拉家常,盡量選擇老人感興趣的話題,努力培養對方與自己的感情。老人漸漸敞開胸懷暢所欲言,可是一旦涉及關鍵問題,他的態度馬上又冰冷如初。

比良想了各種各樣的伎倆。

“那麽,我能瞻仰一下其他文獻嗎?”他說。

老人慨然應允:“以前也讓別人看過,他們都很高興。”老人說著,進了屋裏。

比良豎起耳朵聽著老人逐漸消失的腳步聲。古老房屋的地板似乎都腐蝕了,所以腳步聲顯得十分清晰。比良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要跳起來跟著老人鉆進書庫的沖動。不久,老人的腳步聲再次響起。老人抱著三四冊古文獻回來了。

那都是江戶時代以前的文獻,老人自稱祖上是藩主的門客,這些實物證明他的話的確屬實。根據眼前的古文獻,比良也像其他學者一樣,判斷老人肯定有《史疑》的二十一卷本。

比良對眼前的文獻嘖嘖稱贊,然後再一次提出閱覽《史疑》的請求,不過還是遭到拒絕。老人的冷酷已經到了令人憎惡的地步,比良終於絕望了。今天已在這裏費了三個多小時的口舌,看來還是不得不打道回府。

他走向巴士車站,郁悶的心像石頭一樣沉重。回望身後,在美濃的連綿山巒下,村落的木屋鱗次櫛比地排列著,平助老人的家也在其中。比良不由得怒上心頭。

他邁著沉重的腳步返回巴士車站,仍對宇津原老人家裏的《史疑》戀戀不舍。他心想,如果錯過這次機會,自己可能再也不會到這裏來了。距離巴士到來還有一個小時。

比良無所事事地站在附近的木橋上,腳下流向日本海的河流看上去氣勢壯闊。從橋上眺望著河水,他又回想起那位獨居的老人。據說老人的家人在別處居住,彼此不相往來。說起來也可能是他太頑固,在三個多小時的時間裏,他家裏居然連一個訪客都沒有。

老人獨居,那麽他不在的時候家中就沒有人,那麽大的房子一定有防盜盲點。當然,村子裏不會有人覬覦老人的《史疑》,學者也不會有膽子敢趁老人不在的時候偷走《史疑》。

老人肯定會有事外出,比如出去買東西做飯,到村公所辦事,等等。想到這裏,比良開始琢磨。所有藏書都堆積在沒有上鎖的專門倉庫裏……

比良又猶豫起來,如果這麽做,自己豈不成了盜賊?

但是比良認為,這簡直就是上天賜予的機會。那個埋頭收藏貴重古文獻的老人真可惡,他只不過是個藏書狂,對古籍的價值一竅不通。那麽一大把年歲還抱著新井白石的《史疑》不放,難道想把它帶進棺材裏去不成?還是讓我這樣的學者擁有它,在學術上發揮它的價值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