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邦克山是老城區,衰落的城區,破敗的城區,充塞著騙子的城區。很久以前,它曾經是人們首選的住宅小區,現在仍然豎立著幾幢精巧的哥特式大宅子,有著寬大的走廊,覆蓋著圓端木瓦的圍墻,凸出墻外的窗戶,紡錘狀的塔樓。這些大宅子現在都成了公寓,木地板滿是劃痕,原來很有光澤的漆面也已磨損,寬敞的樓梯日久年長,積滿灰塵,又塗了劣質油漆,變得黑乎乎的。高大的房間裏,憔悴的房東太太同各種房客不斷吵嘴。寬大的走廊上坐著些老人,在太陽下曬著破鞋子,朝遠處望呆,面相像是吃了敗仗似的。

在這些老房子裏面及周圍,有些不幹不凈的餐館和意大利人擺的水果攤,以及租金便宜的公寓和賣糖果的小店,你可以在小店裏買到比那些糖果更惡心的東西。這裏還有破爛的小旅館,除了名叫史密斯和瓊斯的人,沒有誰會在那兒登記住宿,夜間值班的除了看門兼做拉皮條的勾當。

出入這些公寓房的女人多半年輕,但她們的臉像走了氣的啤酒;而男人壓低了帽檐,眼睛朝街上瞄著,籠著手點煙;也有些破落文人因抽煙太多而不停地咳嗽,銀行裏並沒有存款;便衣警察面無表情,目光堅定;這兒還有吸毒和販毒者;人們看上去都無所事事,也不以為然,偶爾也會有些做事的人。但他們出門早,那時高低不平的人行道上還空空蕩蕩,路面上只有露水。

我到這兒還不到四點半,但也早不了多少。我把車停在這條街的另一頭,纜索鐵路從希爾街緩緩爬上那道黃土坡。我沿著法院街朝佛羅倫薩公寓走去。這是一幢灰磚三層樓房,底層窗戶與人行道一樣高,外面蒙著的防盜窗已經生銹,裏面拉著肮臟的網眼窗簾。大門鑲了塊玻璃,上面的名字殘破不全,剛好還能認出。我推開門,往下走三步有黃銅欄杆的台階,到了一個狹窄的過道,不用伸手就能碰到兩邊的墻。光線昏暗,門上漆著的號碼也很模糊。樓梯口凹進去的地方放著一部公用電話。有塊牌子:房管:106室。過道的另一頭有道門簾,門簾後有條小巷,擺著四只高大的破舊垃圾桶,陽光下成群的蒼蠅嗡嗡亂飛。

我上樓去。我在電話裏聽到的廣播仍在喋喋不休地說著那場棒球比賽。我念著門上的號碼往前走。204室在右邊,播放棒球比賽的房間正好在對面。我敲敲門,沒有回應,便敲得更響些。在我身後,三位道奇隊球員出局,賽場觀眾發出陣陣呼喊聲。我第三次敲門,我在口袋裏摸著喬治·安森·菲利普斯先前給我的鑰匙,同時透過過道盡頭的窗戶朝外張望。

在街的對面,有家意大利人開的殯儀館,整潔、安靜、肅穆,磚墻漆了白色,與人行道平齊。彼德羅·巴勒莫殯儀館。門面上方一塊霓虹招牌,招牌上一行細小的綠色字體,透出一種樸素的氣息。一位穿著深色外套的高個子男人走出大門,靠在白墻上。他看上去很帥。他有著黝黑的皮膚和好看的腦袋,鐵灰色的頭發沿著額頭向後梳。他掏出一只煙盒——遠遠看去,像是銀色或鉑金的;他用兩根修長的褐色手指隨意打開煙盒,挑了一支金嘴香煙。他放好煙盒,用一只很相配的打火機點了煙。他收了打火機,抱著雙臂,眯著眼望呆。一動不動的煙頭上,一縷輕煙在他臉前冉冉升起,那煙又細又直,就像黎明時分篝火熄滅時冒出的縷縷輕煙。

我身後,在那場廣播模擬的球賽中,又一位擊球手打出或打飛了球。我轉身不再看高個子意大利人,將鑰匙插進204室的門鎖,打開走進去。

這是一個方正的房間,鋪著一塊棕色地毯,幾乎沒有家具,很寒磣。靠墻放著床,迎面有塊通常讓人走樣的鏡子,我一進門就見自己像是一個聚眾吸毒溜回家的慣犯。室內有張白樺木的安樂椅,邊上有件模樣難看的家具,像是張兩用沙發。窗前有張桌子,上面擺著一盞燈,有著帶褶的燈罩。床的兩邊各有一扇門。

左邊那扇門通一間小廚房,廚房內有一個矽化木水槽和一只三個火眼的灶具及一台舊冰箱,我推開門時,它剛好哢噠一聲啟動並痛苦地抖動起來。水槽裏放著有人吃剩的早飯,杯子裏有未喝完的飲料,水槽裏還有一塊烤焦的面包皮、一些面包屑,小茶碟邊上有一小塊溶化的黃油、一把用過的刀子和一把花崗巖咖啡壺,那壺聞上去就像熱烘烘的谷倉裏的麻布袋。

我沿著墻邊的床退回來走向另一扇門。這扇門通一個小廳,這裏可以放衣服,有張固定的五鬥櫃。櫃上有把梳子和一把黑刷子,上面粘了幾根金黃色的頭發。還有一罐滑石粉、一把玻璃碎了的手電筒、一本信紙、一枝銀行簽字筆,吸墨紙上有瓶墨水,還有香煙和火柴,玻璃煙缸裏好幾個煙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