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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四年六月九日
奧地利.林茨市
那一家五口下了火車之後,包廂內只剩他們兩人。火車再度緩緩開動。盡管夜幕下看不見什麽景色,只能看見火車旁不斷退後的建築物輪廓,但海倫娜還是坐到了窗邊。他就坐在對面,端詳著她,嘴角泛起一絲微笑。
“你們奧地利人是在燈火管制的黑暗中看東西的能手,”他說,“我連一絲光線都看不到。”
她嘆了口氣:“我們是服從聽話的能手。”她看了看表,快兩點了。“下一站是薩爾茨堡,”她說,“離德國邊境很近了。然後是……”
“慕尼黑、蘇黎世、巴塞爾、法國巴黎。你講過三次了。”他探身向前,捏了捏她的手。“一切都會沒事的,你等著看好了。坐過來。”
她換了位置,並未放開他的手,然後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穿上軍服看起來很不一樣。
“所以說這個布洛海德會再開一份診斷書,時效只有一星期?”
“對,他說他明天下午會寄出去。”
“為什麽時效這麽短?”
“這樣他才好控制情況並控制我。我每次都得想一個好理由,向他延長你的病假。你明白嗎?”
“我明白。”他說。她看見他繃緊的下頜肌肉。
“別再提那個布洛海德了,”她說,“講個故事給我聽。”
她撫摸他的臉頰。他深深嘆了口氣:“你想聽哪個故事?”
“你想講哪個就講哪個。”
他在魯道夫二世醫院裏講的那些故事,是她注意到他的原因。他講的故事和其他士兵講的截然不同。他的故事講述的是勇氣、戰友情誼和希望。有一次他值完勤,竟在熟睡的戰友胸口發現一只臭鼬正準備撕裂戰友的喉嚨。他距離那只臭鼬將近十米,碉堡內的土墻是深色的,內部漆黑一片。但他別無選擇。他把槍抵在臉頰上,不斷射擊,直到彈匣內子彈打光。第二天他們把那只臭鼬煮了當晚餐。
他有好幾則故事都與此類似。海倫娜無法記住所有的故事,但她記得自己開始聆聽。他的故事充滿生命力,而且有趣,盡管她覺得有些故事似乎不能信以為真。不過她願意相信,因為他的故事是其他人的故事的解毒劑:其他人的故事不是關於無法挽回的宿命,就是關於毫無意義的死亡。
毫無燈光的火車搖搖晃晃,行駛在剛修好的鐵軌上,穿行在黑夜之中。烏利亞講述了那次他在無人地帶射殺蘇聯狙擊兵的故事。他冒險深入危險區域,替那個無神論的布爾什維克分子舉行基督教喪禮,還唱了贊美歌。
“那天晚上我唱得那麽動聽,”烏利亞說,“連對面的蘇聯士兵都鼓掌喝彩。”
“真的嗎?”她笑著問。
“比你在國家歌劇院聽過的演唱都更美妙動聽。”
“你騙人。”
烏利亞把她拉到身邊,挨近她的耳畔柔聲唱道:
加入火焰周圍的人群,
凝視火炬金黃耀眼,
驅策士兵瞄準得再高一些,
讓他們的生命為誓言戰鬥。
在搖曳閃爍的火光之間,
看見我們挪威的昔日雄風,
看見挪威人民浴火重生,
看見你的親人處於和平與戰爭。
看見你的父親為自由奮戰,
為逝去的生命而痛苦,
看見千萬人奮起退敵,
奉獻一切為國土戰鬥。
看見男人時時刻刻鎮守雪地,
驕傲快活地勞動奮鬥,
心中燃燒意志與力量,
堅定站立在祖先的土地上。
看見古挪威人的名字浮現,
活在英勇事跡的燦爛文字中,
他們死於數百年前但精神長存,
從荒野到峽灣都被紀念,
但升起旗幟的男人,
升起那偉大的紅黃旗幟,
熱血沸騰的統領我們向你致敬:
吉斯林,是士兵和國家的領袖。
烏利亞唱完後陷入沉默,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海倫娜知道他的思緒已飄到遠方,便由得他去。她伸出一只手臂環抱他的胸膛。
哐當——哐當——哐當——哐當——
聽起來仿佛有人在後頭追趕,要追捕他們。
她心中害怕。她並不那麽害怕未知的前方,而是害怕自己偎依著的陌生男子。如今他靠得這麽近,過去她保持距離看到和習慣的一切似乎全都消失了。
她聆聽他的心跳,但火車駛過鐵軌的聲響太大,她只好信任他體內有一顆跳動的心。她對自己微笑,一波波喜悅的浪潮沖刷著她。多麽美妙的瘋狂行徑啊!她對他一無所知,而他很少提及自己的事,他對她說的只有這些故事而已。
他的軍服有發黴的氣味,她突然想到,這也許正是一個士兵躺在戰場上死亡或曾被埋葬一陣子之後,軍服上才有的氣味。但這些念頭是從哪裏來的?她緊繃了這麽久才發現自己已經相當疲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