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胖女士

麥考梅背對哈利,抱著雙臂,用一只手撐著下巴,凝視窗外。厚重的霧氣將色彩遮掩,外頭的動靜也仿佛隨之凝結,使窗外景色就像一張模糊不清的城市黑白照。沉默被敲擊聲打破。哈利後來才發現,那是麥考梅用指甲敲打上排牙齒的聲音。

“所以你一開始就知道肯辛頓認識奧圖·瑞契奈格。”

哈利聳肩。“我知道我應該先報告這點,長官。但我不認為──”

“──要不要說出安德魯·肯辛頓認識什麽人是你的事,這沒什麽。但如今肯辛頓跑了,沒人知道他的去向,而你認為這相當可疑?”

哈利對著他的背部點頭,承認了這一點。

麥考梅自窗戶中的倒影看著他,身體轉了半圈,面向哈利。

“霍利,你看起來有點……”他轉完剩下半圈,再度背對著他。“……煩躁。有什麽煩心的事嗎?還有什麽要告訴我的?”

哈利搖了搖頭。

奧圖的公寓位於薩裏山;準確地說,就在奧伯利酒吧與英格位於格裏布的住所之間。他們抵達時,被一名體型龐大的女人在樓梯攔下。

“我看見車了。你們是警察嗎?”她的聲音尖銳刺耳,沒等他們回答就繼續說:“你們也聽到狗叫聲了。它從今早開始就一直叫個不停。”

他們聽見標有“奧圖·瑞契奈格”字樣的門後不斷傳來嘶啞吠聲。

“瑞契奈格先生的事讓人很難過,真的,但你們一定得把他的狗帶走。它一直叫個不停,快把我們逼瘋了。這裏不能養狗。要是你們不處理的話,我們只好被迫……呃,總之你懂我的意思。”

這女人翻了個白眼,兩只肥胖的手往前一甩,汗水與香水氣味立即彌漫四周。哈利對她十分反感。

“那只狗知道。”萊比說,兩只手指在欄杆上移動,用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看著自己的食指。

“什麽意思,年輕人?”胖女人問,手臂放回身體兩側,看起來仍無意讓路。

“它知道它的主人死了,女士。”哈利說。“狗對這種事有第六感,所以才那麽難過。”

“難過?”她滿臉懷疑地看著他們。“狗?鬼扯一通。”

“這位女士,要是有人把你主人的四肢全給剁了,你會有什麽反應?”萊比看著這名張大了嘴的女人。

女房東抵達後,他們拿出在更衣室奧圖褲子口袋裏發現的一串鑰匙。奧圖的狗從吠叫變成咆哮,可能是聽見了陌生人即將進門之故。

門打開時,一只牛頭梗站在門廳,從後腿的姿勢看起來,已經準備要有所行動。萊比與哈利一動也不動,朝那只長相有趣的狗示意它才是這裏的老大。咆哮逐漸變成有一搭沒一搭的吠叫,接著它才放棄似的安靜走進客廳。哈利跟在後面進去。

陽光穿過客廳的大型窗戶,照在許多家具上頭。單色紅沙發上滿是五顏六色的靠枕,墻上掛著許多大幅畫作,還有一張相當醒目的綠色玻璃矮桌。房間角落則有兩尊陶瓷豹。

桌子上放著一個不屬於那裏的燈罩。

那只狗嗅著地板中央的一灘水漬。一雙男人的鞋子懸吊在上方。尿與糞便的臭味傳來。哈利從鞋襪處開始往上看,看見襪子與褲腳間的黑色皮膚。他的視線在褲子停下。一雙巨大的手無力垂在旁邊,他得強迫自己,才能繼續向上看白襯衫的部分。這與他從未看過上吊的屍體無關,而是因為認出了那雙鞋。

屍體頭部靠在一側肩膀上,連接灰色燈泡的電線則垂在胸前。那根電線綁在天花板的堅固鉤子上──先前可能吊著一盞吊燈──在安德魯的脖子上足足繞了三圈。他的頭幾乎快碰到天花板。朦朧無神的雙眼呆滯看著前方,紫色舌頭自嘴中吐出,表情像是在挑釁死亡或生命本身。踢翻的椅子倒在地板上。

“幹,”哈利的呼吸急促。“幹,幹,幹!”他全身乏力,跌坐在椅子上。萊比走了進來,發出一聲短暫尖叫。

“快找把刀來,”哈利低聲說。“打電話叫救護車,或是打給這種情況通常會找的單位。”

陽光自安德魯身後朝哈利方向射來,搖晃的屍體就像窗前一道陌生的黑色剪影。哈利向上帝祈求吊在電線上的是別人,接著才站起身來。他曾對自己保證絕不向任何人祈求奇跡。但如今只要幫得上忙,甚至要他禱告也行。

他聽見走廊傳來腳步聲,而萊比在廚房大喊:“出去,你這只肥豬!”

哈利的母親下葬後,他有整整五天時間對所有事都沒有任何感覺,唯一的感覺,就是知道自己應該要感覺到什麽才對。因此,他跌坐在沙發上的坐墊,喉嚨緊縮,雙眼湧出淚水時,就連自己也感到驚訝。

這不代表他從未哭過。有一次,他單獨坐在巴杜福斯的軍營裏,讀著克莉絲汀寄來的信,也曾感到一陣哽咽。信上表示“那是她這輩子最美妙的事”。從前後文中,看不太出她指的是離開他,或是指認識了那名英國音樂家,將與他一同上路這件事。他只知道,這是他一生中最難過的事。但想哭的感覺就停在這裏,就停留在喉嚨裏,就像覺得惡心,快要嘔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