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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愛德華·艾德裏安這次突然造訪學校,只有一個人感激涕零,那就是勒費夫爾夫人。夫人是學校戲劇界的代表,理所應當地覺得自己本該擁有更多戲份,她要讓勒珂絲小姐知道,首先,她沒有權利與愛德華·艾德裏安相識,再者,即使認識也沒有權利獨占著本人不放。唯一令她稍許欣慰的是,星期五不僅能當面會見艾德裏安先生,還能用所謂的她自己的語言暢聊一番。她還要讓大家明白,他跟萊斯體育訓練學院的一群土包子待在一起,肯定完全沒法交流。

星期四午餐時候,露西一邊聽著勒費夫爾夫人的這番冷嘲熱諷,一邊暗暗希望自己當初可不要為了星期五的邀請,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當然,她很期待星期五晚上的到來,但一想到勒費夫爾夫人可能整晚都用這種眼神看著她,期待的心情瞬間煙消雲散。或許勒珂絲小姐能及時制止,畢竟看到不入眼的事還能憋在心裏,這可不是她的習慣。

腦子裏全是勒費夫爾夫人、勒珂絲和星期五晚上的事,露西心不在焉地望向底下的學生,當她看見茵內斯的臉時,心臟都停止了跳動。

露西心想,已經有三天沒見茵內斯了,自從上次她們路過樓下還談了一陣子之後,就再沒見過。可是就三天,一個年輕女孩兒的臉怎麽會變成這樣?她盯著茵內斯的臉,試圖找到變化的根源。她比以前更瘦,臉色蒼白,但可以肯定這不是根本的變化。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太陽穴那兒的些許凹陷,甚至表情,這些都不是。茵內斯平靜地看著盤子,吃著午餐,可這張臉還是讓露西感到震驚。她懷疑其他人是否也有察覺到,為什麽一直無人提及。就像蒙娜麗莎畫像上的表情,看著模模糊糊又好像一目了然,說不清楚可也忽視不了。

露西揣測,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心裏憋著氣”吧。“心裏憋著氣總是不好的”,寶兒曾經這麽說過。能把一張臉折騰成這樣,看來真的不好。可僅憑一張臉,該怎樣才能一面保持平靜,一面又流露出那樣的情緒呢?說得嚴重些,五臟六腑都被人無情扯碎,臉上怎麽還能那般平靜無痕?

她又瞥了一眼坐在隔壁桌最靠邊的寶兒,發現寶兒也在看著茵內斯,眼神中滿是憂慮。

“你給艾德裏安先生寄邀請函了吧?”亨麗艾塔對勒珂絲說。

“沒有,”勒珂絲回答道,她已經厭煩了艾德裏安這個話題。

“你也該告訴喬麗芙小姐一聲,說茶會要加一個座。”

“他喝茶時不吃東西,我就沒想麻煩她。”

噢,別再說這些不正經的了!露西真想說,快看看茵內斯!她到底遭遇了什麽?快看看那個女孩兒,直到上星期六下午她都是那麽的光芒四射。看著她,你會想起什麽來?她就那麽坐在那兒,平靜美麗,可內心卻一塌糊塗。她會讓你想起什麽來?樹林裏璀璨的水珠嗎?看上去完美無瑕,可是稍一觸碰就墜入塵埃之中,因為內心空洞虛無。

“茵內斯看起來不太好。”上樓梯的時候,露西輕描淡寫地跟勒珂絲提了一句。

“她看上去病懨懨的。”勒珂絲也坦白說,“你怎麽想?”

“有人能為她做點什麽嗎?”露西問。

“找一個她值得擁有的好工作。”勒珂絲語氣冷淡,“可是現在根本沒有現成的職位,這只能是空想。”

“你是說,她以後只能看招聘廣告找工作了嗎?”

“對啊,距離學期結束還剩兩周時間,現在亨麗艾塔那兒也不太可能會有空缺的職位,況且九月份的工作大部分都招滿了。簡直太諷刺了,不是嗎?學校歷年來最優秀的學生,竟然淪落到要自己手寫申請工作,還一連五次被無情拒絕。”

糟透了,露西心想,真是糟透了。

“她還得到過別的推薦機會,霍琪小姐也借此給自己找了個台階。”

“可那是什麽醫院,她不想去那種地方。”露西說。

“噢,沒錯,你說得都對!可你沒必要同我爭辯,我已經是那頭的了。”

露西想到明天家長們會來學校,姑娘們個個容光煥發地帶著她們的家長到處參觀,看看自己相伴多年的校園,展示一下學習的成果。茵內斯一定也曾無比期待這個時刻,期待著見到深愛著她、滿懷關懷和不舍送她來上體育學院的父母,期待著能把亞林赫斯特的錄取通知放在他們手上。

一個應屆生至今沒找到工作著實夠可悲了,可這至少還有機會補救,完全沒法補救的是整件事情的不公正。露西個人認為,在所有的痛苦中,最讓人無法忍受的就是不公正。她至今仍記得自己年輕時所遭遇的不公正,面對突如其來的打擊,很生氣但也無能為力,直至陷入絕望。就是那種生氣卻無能為力最讓人心煩,像在被文火慢慢地熬煎。無處宣泄,因為無法改變,是一種極具破壞性的情緒。露西覺得自己也曾像茵內斯這樣,缺乏幽默感。可是年輕人在遭遇不幸時,能夠做到正確面對、超然度外嗎?當然不能。因為別人不合時宜說了句難聽的話就尋死覓活的,上了四十的成年人肯定做不出來,十四歲的青少年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