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陳奇自白書

我的失眠症是在10年前染上的,這跟我的父母多少有點關聯。

他們在世的時候彼此不理睬,即使偶爾說話,也會語帶威脅,母親總是說“你再不放我,我就殺了你!”父親則回答她,“要死一起死,童麗,你別想一個人過好日子!”他們的話說得太真切,以至我信以為真,於是每到晚上,我總是盡力保持清醒,生怕一旦睡過去,他們真的會互相殘殺。我總是覺得我有義務阻止這場決鬥。

但是就像我祖母說的,該來的總會來。

他們是在郊外的一個泥坑裏被發現的,兩個人都衣著整齊,面容安祥,一點不象一對彼此憎恨的夫妻。警察在他們腳邊發現兩個喝了一半的可樂罐頭,那裏面有毒藥,警察告訴我,他們就是中毒身亡的。很多人都認為他們是殉情而死,但我卻一點都不信。

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們,是在出事的前一天早晨,母親穿著小碎花睡衣坐在鏡子前梳頭,她不到四十歲,仍然很美,但是嚴肅的表情卻使她那原本天真的娃娃臉急速地衰老了。她望著鏡子裏的我說:“小奇,讀書很累吧,以後你就會知道,比起其它事,讀書其實很輕松。”

我問她是哪些事,她看著我欲言又止,過了會兒又笑著問我:“小奇,上星期媽媽跟你一起拍的照片,你知道我放哪兒了?”

出事的前一個星期,她單獨帶我去飯店吃過一頓飯。那天她興致很高,打扮得很漂亮,還叫人給我們兩個拍了很多照片。第二天,她就到照相館把照片全都印了出來,我沒想到這事她辦得這麽利索,往常她做什麽都拖拖拉拉,因此我祖母一直叫她“懶料貨”。

“那些照片你收到衣櫃抽屜裏去了,第二格。”我提醒道。我母親不僅做事懶散,還有點丟三落四,她常常會忘記自己把東西放在哪裏。

“去給我拿來吧。”她道。

我給她找來了照片,交給她時,她看了看我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奇,你怎麽啦?”

“什麽怎麽啦?”我不明白她為什麽要這麽問,難道我的臉色很難看嗎?

“你……是不是很討厭媽媽?”她的眼神有點哀怨。

我真的有點討厭她。我一直希望自己有個最普通的媽媽,但她顯然不是。

“你不是也很討厭我嗎?”我反問她。

她臉上一呆。

“說什麽呢!你是我兒子,我怎麽可能……”

“明白了,別說了!”我生硬地打斷了她。我不想聽她解釋,因為我知道她說的都是廢話,我記得她跟父親吵架時,曾經不止一次說過,“如果我沒有孩子,我早就離開你了,是你讓我生的孩子!你強迫我生的!如果我離婚,我才不要孩子,那是你們陳家的孩子!”

“小奇……”

“我上學要遲到了!”我冷冷地說。

她很不高興,但還是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

“等等,兒子,你好像已經好久沒叫我。叫我一聲。”她拉住了我的書包帶子。

我看著她,每當她擺出這種表情時,就特別象小孩。

“兒子,你叫我一聲吧,我已經很久都沒聽到你叫我了。”她幾乎是在哀求我。

我看著她,她真的很美,但畢竟是老了,娃娃上的皺紋顯出一種與命運作無望抗衡的悲哀。她的頭發幹枯發黃,她曾經為她的頭發費盡了心思,但現在,那頭曾經漂亮的黑頭發經過多年的折騰後,終於變得面目全非;在長年的賭氣中,她的身材也變了形,她的腰身已經無可救藥地胖了一大圈,她老了。不過她的蒼老卻使她更象一個溫柔的母親。

“別這麽看著我。小奇。”她道。

於是我不再看她,但心裏卻永遠記住了那一刻的她。當我別過頭去的時候,我感覺她的手朝我伸過來,好像要放在我肩上,我馬上躲開了。但是後來,我曾無數次地幻想過自己靠在她膝上睡覺,她的衣服上一定有淡淡的樟腦丸的味道,那味道令人昏昏欲睡。

“叫我一聲吧。”她說,這是她最後對我說的話。

我沒有理睬她就徑自上學去了,對她最後的要求,我一直覺得莫名其妙,直到我看到他們的屍體。

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我半夜起來看見父親站在陽台上,神情蕭索。我擔心他出事,便走過去站在了他身邊。起初,他好像沒意識到我的存在,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眼睛望著前方,但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說起話來。

“小奇,你媽向我提出離婚了。”他道。

“是嗎。”我對這消息毫無感覺,我相信她至少已經提過三次了。

“她想跟別人走。”

“她以前也說過。”我希望父親不要太在意母親說的話,她經常說些沒腦子的話,說完又忘了。

“她是說過。但這次是真的。我看得出來。她很堅決。那個人比她小三歲。她腦筋壞了。”父親一邊說,一邊指了指自己的腦子,“知道嗎,她的腦筋已經完全壞了,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