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當所有人的臉色因為唐泛的話或多或少都起了一些變化的時候,唯獨張尚書笑了笑,甚至有些和藹地問:“既然如此,你可有什麽章程,不妨提出來,大家參詳參詳。”

唐泛道:“身為刑官,本該明習律令才是,但我翻閱舊年卷宗時,發現河南清吏司諸員不說通曉律法,只怕連《大明律》都未有翻看一下,全憑個人喜惡來斷案,如此長久以往,才使得司內卷宗錯亂,舊案紛雜。”

“就拿去年開封府呈上來的一樁案子來說,有兩兄弟因財產繼承而起糾紛,為了打贏官司,雙方互揭對方陰私,其中還牽扯到人命官司,對錯真假難辨,開封府因覺棘手,便上呈刑部決斷,當時此案正好呈到尹員外郎那裏。”

聽到這裏,尹元化心中咯噔一聲,隱約猜到唐泛想說什麽,但他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只能任憑他繼續說下去。

果然,唐泛又道:“結果尹員外郎判決將兩兄弟各責打一頓,又以情理說服他們身為同胞兄弟,應該互相體諒,據說開封府接到刑部判決之後,依言照辦,事情果然很快平息下來。”

張尚書拈須頷首:“你特地將其拎出來說,是否後來又出了什麽問題?”

唐泛拱手:“部堂英明,正是如此。我查看此案的時候,發現兄弟倆互相揭發的陰私裏,還包括了一樁人命官司,雖未知真假,但尹員外郎並沒有責成開封府徹查,反倒將此忽略過去,此其一。”

“還有,與財產相關,《大明律》早有明文規定,可循例而行,若無律可循,方才以情理判之,但尹員外郎未曾翻閱明律,也不管其中規定,便草草斷之,致使上行下效,長此以往,必將使地方官員視律法如無物,如同尹員外郎那般隨心所欲。”

尹元化再也忍不住了,他騰地站起來:“你這是血口噴人,我怎麽隨心所欲了!那兩兄弟的官司打了十多年,他們所說的許多事情早就無從查起,又如何斷定真假!我從情理人倫出發,勸說他們要本著兄弟之誼,互相友愛,讓他們自己協商解決此事,不必事事訴諸官府,又有何不妥?!”

唐泛淡淡道:“問題就出來他們互相揭短上,我看了卷宗,當時他們互相揭短,為他們出來作證的,都是雙方妻兒,以及他們兩人其他的兄弟,《大明律》早有雲,弟不證兄,妻不證夫,奴婢不證主,所以這些人的證詞,通通是不能生效的。然而尹員外郎在對下行文時,並沒有明確指出並斥責這種行為。另外,若是財產久決不下,就該一切以律令為標準來裁斷,而不該讓他們自行協商。我曾派人去調查,發現在刑部下文之後,這兩兄弟的爭執非但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如今已是鬧得鄉裏盡知。敢問尹員外郎,你所說的按照風俗人倫對他們進行教化,教化又在何處?”

尹元化語塞,忽然想起另外一個問題,連忙詰問道:“你來刑部上任不過四五天,如何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查到案子的進展,莫不是在隨口胡言不成?”

唐泛搖搖頭:“你莫不是忘了,錦衣衛在各地皆設有衛所?”

尹元化瞠目結舌,這家夥竟然讓錦衣衛去查案?問題是錦衣衛又怎麽會聽他的?

他隱隱發現唐泛此人好像並不像想象中那麽好對付。

沒等他反應過來,唐泛便先聲奪人:“太祖皇帝早有言:凡政事設施,必欲有利於天下,可貽於後世,不可苟且,維事目前。蓋國家之事所系非小,一令之善為四海之福,一令不善有無窮之禍,不可不慎也。此話足以發人深省,雖已過百來年,猶需我等銘記於心,不可或忘!”

他又語重心長道:“我知道尹員外郎是出於一片好心,希望那兄弟倆能夠放下成見,憶起同胞之情,以免釀成手足相殘的慘事,然而太祖既然頒下《大明律》,便是希望我等有律可循,似那等風化敗壞的爭產案,既然雙方已經爭了十多年,那必是不會惦記手足之情的人,自當嚴格依照律法來查辦,而不該妄想以人情倫理來感化他們,否則地方官有樣學樣,以後大可不必翻看《大明律》,一切從情理出發,想怎麽斷案就怎麽斷案,豈非如太祖所說的那樣,一令不善有無窮之禍?尹員外郎,你這是好心辦壞事啊!”

尹元化已經被他各種偷換概念繞得頭暈腦脹,嘴巴張張合合,臉色青青白白。

想發火吧,顯得太沒風度了,主要是這裏坐的都是上司同僚,不能做影響不好的事情,但是想反駁吧,他又一時想不出鏗鏘有力的反駁言辭。

特別是當對方搬出太祖皇帝的話時,雖然明知道唐泛是在把小事往大裏誇張,什麽一令不善,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爭產案而已,什麽時候就上升到“一令不善”的高度了!但他還真沒法反駁唐泛的話,難道能說太祖說的是錯的嗎?還是說這案子沒有那麽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