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九節 悲思

老人幾乎是撲到靈柩前,他用枯瘦且滿是皺紋的雙手撫摸著棺蓋,顯然是剛哭過不久,雙目通紅。

天浩走到近前,躬身向巫彭行了一禮,低聲勸道:“大國師,請節哀。”

年輕的領主注意到老人雙手不再輕撫棺蓋,手指緩緩立起,堅硬的指甲從木板表面用力劃過,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他是如此用力,從衣服袖口裸露在外的手腕表面青筋凸起,仿佛隨時可能突破皮膚障礙,暴露在空氣中。

“巫源在哪兒?”老人一直低頭注視著靈柩,發出暗啞且充滿悲痛的聲音。

“在後面。”天浩站在原地沒有動,半試探半勸阻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還請大國師移步。”

巫彭擡起頭,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他用力抽著鼻子,並不掩飾擡起手背擦去眼角淚水的舉動,目光一如既往的深沉,充滿令人畏懼的威嚴。

“帶著你的人,去我的府邸。”

留下這句話,老人轉身離開。

他的背影有些虛浮,在搖晃中勉強保持平衡。

……

大國師的起居室很寬敞,各種家具和擺設繼承了他一如既往的樸素風格。東西不多,但常用的必備品一件不少。桌椅床榻上一塵不染,每天都在清掃,顯得整潔大方。

門簾從外面掀起,屋子裏射進一束亮光。侍女端著一個土陶托盤走了進來,上面放著茶壺和杯子。她按照順序將茶杯放在兩人面前的時候,天浩注意到侍女已經上了年紀,至少有五十歲,身材雖然豐滿,卻算不上漂亮。

大國師在沉默中做了個手勢,女人順從地退出房間,合攏門簾,關上外面的門。

他用蒼老枯瘦的手拿起茶壺,給天浩的杯子倒滿,然後才是自己。熱騰騰的蒸汽從杯口飄散開來,很快上升到與天浩正常視角齊平的高度。

“說說具體的細節。”老人聲音裏透出深深的疲憊:“我要知道當時發生的一切,包括的所有的事情。”

他的思維顯然有些混亂,卻保持著必不可少的清醒。

盡管有些奇怪,天浩卻什麽也沒有問。他張開嘴唇,以平淡且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口吻講述故事。

大國師聽得很認真。

他比上次見面的時候更老了。

灰色長袍沒有換過,還是上次那件,兜帽甩在身後,幹瘦臉龐給人以堅硬的視覺感。稀疏的頭發,粗糙的皮膚,眼窩深陷得厲害,額頭側面與脖子上長出少許廯疥。他不斷擡起手抓撓那些位置,指甲在皮膚表面留下一道道白色劃痕。

天浩說得非常仔細,足足講了一個多小時。聽完他的敘述,大國師陷入長達好幾分鐘的沉默。良久,才緩緩張開被枯皮覆蓋的嘴唇:“他把族長的戒指留給了你?”

“是的。”天浩沒有否認,伸手從衣袋裏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戒指,雙手捧著,送到巫彭面前。

老人眼裏流露出深深的悲意,他伸手拿起,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著。

“……巫……源……”口中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他身體明顯劇顫了一下,每個字都咬得很重。

“他……大逆不道!”年邁的巫彭喘息著,用嘶啞的聲音問:“他為什麽要殺死偉邦?你已經表明態度拒絕合作,他……根本用不著這樣……偉邦可以活下來……能活啊……”

有些語無倫次,思維比剛才更亂了。除了沉默,天浩知道此刻什麽也不能做,也什麽都做不了。這是老人的自我釋放,淤積在內內心深處憤怒必須發泄出來才能重歸冷靜。

大國師一直在哭喊,只是聲音沒那麽大,他壓抑著悲痛和音量,有好幾次都是以咬住下唇的方式低聲嗚咽。天浩從未見他這樣,內心的震撼與好奇也更深了。

直覺告訴他,大國師與牛偉邦的關系不一般。

當哭泣終於停止,老人用一塊棉布帕子慢慢擦去淚水,帶著虛弱和傷感,重新在椅子上坐正身體的時候,天浩知道接下來的談話將決定自己未來。

“他是我的兒子。”老人的聲音已久嘶啞,天浩聽了卻渾身為之一震。

“……您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件事?”

“因為他把族長之戒給了你。”

巫彭用紅腫的眼睛審視著天浩:“因為某些原因,我和他母親之間的事情永遠不可能公開。偉邦不知道這個秘密,他一直認為死去的那個人才是他的父親……這些已經不重要了,巫源殺光了所有與他有關的人,包括偉邦的母親除了我,她是唯一的知情者。”

“別問我為什麽……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告訴你這些。我需要找個人說說話,但不是隨便什麽人都值得相信。我可以對身邊的人傾訴,說完之後就殺了他。以前我做過這種事,殺過好幾個……要麽是從監獄裏提出來的重刑犯,要麽是被我抓住的敵人……有些事情總得找個人說說,我身上的擔子很重……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