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四章 非白即黑

回到旗昌洋行後面的公館歇息了一會兒,正準備吃捎午,上海知縣孫豐陪著楊能格的長隨丁貴到了。

楊能格雖然迂腐,但據說為官還算清廉,沒曾想到他馭下卻不嚴,姓丁的明明是個長隨,譜兒倒不小,不但對孫豐沒哪怕一絲敬意,而且一來就旁敲側擊地說啥子他家老爺有好幾位幕友,前天又聘了三個精通洋文的通譯,算上長隨、門子等家人和轎夫、傘夫等雜役,一起來上任的有七八十號人,那麽多張嘴要吃飯,沒銀子是萬萬不行的。

縣城裏的道署被亂黨占了,道庫裏的銀子現在全是亂黨的,還要管那麽多張嘴,想想楊能格這道台做得是挺憋屈的。照理說監督署應該出點銀子協濟,畢竟之前幾任江海關監督都是蘇松太道兼任的。

但韓秀峰不想給,一兩銀子也不想給,冷冷地說:“你家老爺有你家老爺的難處,本官一樣有本官的苦衷。”

“韓老爺,您做的可是收稅的官,您能有什麽難處?”丁貴追問道。

“道署被亂黨占了,道庫裏的銀子被亂黨搶了,我監督署何嘗不是,唯一不同的是現在占著監督署的不是亂黨,而是更難對付的洋人。”

“監督署是被洋人占了,可您現而今不一樣課稅嗎?”

“丁兄,你是真不曉得還是假不曉得,本官現而今是在課稅,但課不到英吉利和法蘭西商貨的關稅。花旗商貨的關稅倒是能課到一些,但這些天課到的那些稅款,許大人早上已命本官交給了糧台,不信你大可問孫知縣,孫知縣可以作證。”

丁貴心想你住這麽大這麽闊氣的洋房,外面養了那麽多兵勇,居然好意思說沒錢,忍不住提醒道:“韓老爺,您能署理江海關監督這缺,是因為那會兒我家老爺沒到任。別忘了之前幾任監督,都是蘇松太道兼任的!”

韓秀峰緊盯著他問:“丁兄,你這話什麽意思?”

丁貴不卑不亢地說:“我這話什麽意思,韓老爺您心裏明白。說句不中聽的,既然做官就得守官場上的規矩。”

“實不相瞞,規矩我懂,可現而今正值多事之秋,一切要以收復上海,剿匪平亂為重!何況這些天課的那點稅銀已經交給了糧台,本官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實在是愛莫能助!”

“您真不打算協濟?”

“沒錢,讓本官怎麽協濟?”韓秀峰反問一句,陰沉臉道:“要是你家老爺覺得我韓秀峰這個監督不稱職,既可稟請許大人罷我的官、奪我的職,也可具折彈劾!”

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但孫豐從來沒見過氣焰如此囂張的長隨,之前一路上陪笑只是敢怒不敢言,見韓秀峰如此義正言辭,心中一陣暢快,不禁拱手道:“丁老弟,韓老爺的確有韓老爺的苦衷,這些天課的那點稅款,真一兩不剩的全交給了糧台。”

“你們上海縣呢?”丁貴下意識回頭問。

“丁老弟,韓老爺再苦再難還能跟花旗商人收點稅,我上海縣是要什麽沒什麽。不怕老弟笑話,我這個上海正堂現而今是舉債度日。”

“舉債度日……孫老爺,您當我是三歲小娃兒,據我所知您這些天召集本地士紳商賈,籌了不少錢糧!”

“錢糧倒是籌到不少,可那些銀糧該怎麽用我說了不算。老弟若不信大可去打聽打聽,吳煦吳老爺雖說是來韓老爺這兒聽用的,其實是許大人的人。那些錢糧吳老爺管著,我既說不上話也插不上手。”孫豐偷看了韓秀峰一眼,又強忍著笑說道:“丁老弟,要不你去找找喬府台,喬府台那邊應該有辦法。”

分巡蘇松太兵備道之前移駐上海,既是好事也是壞事。

好事是不但兼任江海關監督,而且把富庶的上海縣變成了道署的“直隸縣”,甚至兼總攬漕糧海運的漕運使。要是會黨沒犯上作亂,蘇松太道堪稱全江蘇最肥的缺;壞事是因為權太大,管的事太多,久而久之分巡蘇松太三府變得名不副其實,是既管不著蘇州也管不著松江,而且這是朝廷默許的。

正因為如此,喬松年身為松江知府不會插手上海的事,但楊能格雖為蘇松太道一樣管不著喬松年。

丁貴豈能不曉得去找喬松年沒用,權衡了一番從懷裏掏出三封公文,不動聲色說:“韓老爺,協濟道署的事回頭再說,您還是先看看這三封公文吧。”

“行,我先看看。”

不看不曉得,一看大吃一驚,原來竟是楊能格給英吉利、法蘭西和美利堅三國公使寫的親筆信。引經據典,義正言辭,文章做得真叫個花團錦簇,字漂亮得令人發指,要是擱以前韓秀峰真會臨摹一份留著當字帖。可信中那天朝上國對待彈丸小國居高臨下的語氣,和那跟教訓學生一般的措辭,實在是讓人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