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1章 南海使君今北海(第2/2頁)

他在孝武身邊做郎時,侍奉於側,聽到孝武與術士公孫卿詼語黃帝鑄鼎登仙之事,漢武聽後十分羨慕,說道:“嗟乎,吾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屐爾!”

即便不成仙,孝武對發妻、長子的態度也與脫舊鞋差不多。

連孝武如此折騰,都不得飛升仙界引魂上天,普通人就更別提了。長生成仙是奢求,漢人普遍篤信的,還是魂系人間,死後歸於泰山之說。

蘇武見證過很多人的死亡,他父親的,兄長們的,孝武皇帝死時他在北海哭得眼睛流血,還有孝昭的、霍光的、張安世的。

而他的長子蘇元卷入上官桀叛亂被霍光處死,最讓蘇武刻骨銘心,他白發人送黑發人,親自布置了蘇元的墓葬。至今仍記得,鎮墓券上是這樣寫的:“想念苦,匆相思,生屬長安,死屬泰山!”

這是漢人的生死觀,早一百多年齊人就唱:“蒿裏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蒿裏是泰山之下黃泉入口,據說天帝之孫住在裏面,執掌司命,主召人魂魄,知生命之長短。

蘇武很傳統,他不相信人有來世,更不相信什麽業報輪回,他只以為,人須得在僅有的一生中,做讓自己無悔的事,史書丹青會記錄你的言行,下到黃泉後,面對君父,才能挺直胸膛,心中無愧!

齋祀完畢,按照任弘的提議,在此地豎立銅柱標明漢之北界,原本天子是想效仿秦始皇吹過的牛,如此寫:六合之內,漢皇之土。西涉碎葉,南盡北戶。東有鯨海,北過丁零。人跡所至,無不臣者。

但在西安侯的提議下,劉詢最終決定,不固定四至,而是用了另一句話代替,篆刻在銅柱正面:

“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為漢土!”

在那玄武紋的高大銅柱屹立後,蘇武又用丁零語告訴丁零王,背面銘文的含義:“玄武柱折,則丁零滅!”

在丁零王畢恭畢敬的應諾中,漢軍士卒高呼萬歲,蘇武擡起頭,那熟悉的天際上,先是空無一物,但很久以後,飛來了一只孤獨的鴻雁……

當初匈奴人說蘇武已經死了,多虧常惠告訴漢使,說漢天子射上林苑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蘇武在北海荒澤中,他才得以回家。

所以蘇武對雁格外喜愛,擡頭定定看著它,聽其聲音,有些淒厲,是一只老雁啊,不由心中一悲。

“真像我啊。”

卻見其在如同一只細長藍眼睛的北海上空盤旋不去,這老雁,是北歸的先鋒?還是南下太遲的後隊?他的同伴去了哪裏?是盡數隕落了罷。

直到良久之後,一羽雁翎旋轉著飄落下來,落在蘇武的腳邊,他想要拾起,卻始終無法彎下腰,只能撐著節杖強忍痛苦。

最後還是兒子蘇通國代勞,將羽毛輕輕放在蘇武手中,又攙著虛弱的老太傅往車乘那邊走。

躺在車上時,蘇武已說不出話了,只看著雁翎許久,他忽然笑了起來。

他固執請命北上,卻又對北來的原因語焉不詳,甚至自己也不太明白。

現在蘇武清楚了,他是要來這,告訴陪伴了自己十九年的北海一句話。

“北海,亦是漢土!”

蘇武還要找回他落在這的十九年人生,將被此地寒霜凍結的一部分魂魄拾起,緊緊握在掌中,然後帶回去。

蘇武擡頭,心願了結,他的身體已虛弱到了極致,眼中卻定定看著南方漢地的方向,孝武皇帝,霍子孟,他的父親蘇建,兩位兄長,還有兒子蘇元,都在泰山等著他。

“武此生已無憾,不望有來世,唯願魂歸泰山,與萬千魂靈,共佑我大漢永世不衰!”

……

而在與北海相對的極南方,萬裏迢迢的日南郡最南界,卻炎熱無比。

在一片茂密的熱帶雨林外,能望見蔚藍南海的空地上,漢軍士卒和當地林邑人、交趾人一起豎立代表大漢南至的“朱雀柱”,以石頭鑲嵌固定,上面的銘文與蘇武所立玄武柱差不多。

而在不遠處,一位穿著清涼的漢人卿士在樹蔭下避開酷熱的太陽,頭戴遠遊冠,身形是那麽熟悉,胡須也沒長多少,唯一不同的是,肚子比五年前大了一圈,努力吸氣都收不住了。

祭祀完畢後,看著自己的肚子,中年發福的任弘也很煩惱,勉勵自己道:“阿弘呀阿弘,雖然你功業已建,吹一句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都不為過,但這已不是髀肉復生,而是贅肉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