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9章 疑雲

張嗣修,張懋修二人一身素服坐在客廳裏。

從偏廳向外望去,但見庭院內種著幾株梧桐樹,梧桐樹的枝葉將夕陽裁剪得正好,撒落滿院碎金。

樹下擺著幾十種盆栽,幾名花匠正忙碌地修剪,院裏景致頗佳,稱得上花木掩園。

再從廳外看回屋內,但見擺設的黃花梨桌椅,皆是新打好的蘇樣。掛在墻上的幾幅字畫,雖不是名家手筆,卻也都是朝中大臣所贈。其中一副用金框裱好的字掛在堂中,十分醒目,凝神看去但見寫著是“克己奉公”四個字,竟是當今天子的禦筆。

這字畫加上這滿屋的擺設,提醒著來人,眼前此地的主人乃朝堂新貴。

張嗣修,張懋修左右打量後,張懋修不由道:“林宗海生怕別人不知自己與皇帝的關系麽?什麽是久貧乍富之態?此也。”

張嗣修笑了笑道:“你還別說,官場上就吃這一套,否則敬從何來。”

“敬字就不說,這林宗海為官不清廉,咱們翰林院中,恐怕沒幾人有他日子過得好吧。”

張嗣修笑道:“那倒不是,我聽聞他林府剛與甄府結了姻親。”

“哪個甄府?莫非是居賢坊那富商。”

“正是。”

“難怪了。”

二人正說話間,這時但聽門外聽差道:“林老爺到!”

二人聞言,張嗣修立即起了身,張懋修則懶洋洋的站起來。

林延潮行色匆匆地走進屋裏,對二人一揖後道:“兩位公子,相爺他……”

說完林延潮長嘆一聲,舉袖掩面。

兩位張公子聽林延潮的話,眼眶當即紅了,不久落下淚來。

林延潮向二人道:“相爺臨去之前,有什麽話交代嗎?”

張嗣修拭淚道:“聽說家父最後三日水米未進,彌留之際雖神志不清,但一直問服侍在床邊的大兄,離江陵多遠?再而就念著‘三十六陂春水,白頭相見江南’。”

“白頭相見江南”,乃王安石所作的詩《題西太一宮壁》。

原詩是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東西。今日重來白首,欲尋陳跡都迷。

詩中所言王安石十六歲隨父兄來京,遊西太一宮,三十年後,他再度來京,當時他為宋神宗賞識召至京師主持變法。王安石於西太一宮重遊,念起少年父兄同遊之樂,就於壁上題寫了此詩。

想起這林延潮不由閉目嘆道:“相爺彌留之際仍吟王半山的‘白頭相見江南’,可知思鄉欲歸之心。”

“說來相爺,王半山皆慨然已天下為己任,發富民之藏救貧民之志,欲興以變法強國。不過王半山變法失敗,卻仍得歸隱田園之樂,而相爺卻沒有此福啊。”

張嗣修,張懋修聞言都是泣不成聲,半晌後止住了淚。

張嗣修哽咽道:“家父何嘗是沒有歸隱田園之福,眼下連謚號也只得‘文忠’二字,此實難褒家父之功績。”

林延潮聽了也是默然。

張四維提“文忠”二字,確實不厚道。但說來明朝首輔謚號,得文忠二字也算很不錯了,卻沒必要不知足。

林延潮道:“兩位公子多心了,謚號乃朝廷庶幾禮賢厚終之道。定謚並在功業,而在德行。謚雲,危身奉上曰忠;慮國忘家曰忠;讓賢盡誠曰忠;危身利國曰忠;安居不念曰忠;臨患不反曰忠。我也實想不出除了忠字以外,還有何字可贊相爺之德。”

林延潮這話說得冠冕堂皇。但張嗣修,張懋修都知林延潮這是拿話來搪塞他們。

張嗣修道:“謚號之事,也就罷了,但宗海可聽說之前朝野間有多少人在非議家父?”

林延潮聞言訝道:“竟有此事,此吾實在不知。但相爺主政十年間,坊間有小人非議在所難免。不過天下皆知相爺乃國之棟梁,朝廷柱石,些許流言蜚語實不用放在心上。”

張懋修冷笑一聲道:“若是以往當然無妨,但眼下家父剛剛過逝,你說的坊間的流言蜚語,竟已成了士子間清議,這就令人側目了。”

林延潮訝道:“竟有此事?”

張懋修點了點頭,從袖間取出了一書來問道:“此書不知宗海可曾見過?”

林延潮取書觀來見是一本小冊子,冊子上寫著《病榻遺言》四字。

見此書林延潮心底有數,卻明知故問道:“此書寫得什麽?令兩位公子如此不安呢?”

張嗣修道:“此書乃高新鄭所寫,有人說是他回籍閑住時所著,也有人說是當年王大臣闖宮案之後所作,此書出現在京師不過數日,但已是流傳至不少讀書人手中,官員間甚至是人手一冊。”

“此書所言半真半假,都是隆慶年與萬歷初年的舊事,其中還一派胡言說,王大臣乃馮保之潛引入宮,馮保非先帝顧命大臣,乃是矯詔為之,以及汙蔑家父當初附馮保而逐高拱陷害元輔,並招權納賄。這一條一條實駭人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