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8章 明月映萬川

“請教狀元公的采銅之學!”

姜啟明向林延潮一揖後。

屈橫江等士子,也如姜啟明一並直起身一揖後,又重新坐下,遠望而去如波浪前後起伏。

這近千士子的聲勢,連城樓上的官員都是動容。

這一幕仿佛如孔聖,當初壘土築壇,於杏林設教,講三千弟子,授七十二賢人。

又似王陽明在龍場,以天下為廬,開講心學,士子雲來,一時輿馬之眾,飲池水立涸。

官員們不意,今日竟在此得見。

但見下方本是來叩闕鬧事的士子,現在各個都面露鄭重之色,向林延潮虛心求教。

這一幕實是匪夷所思。

林延潮袖袍一拂,也向士子們行以一禮道:“老子曾言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吾學以一身而至天下家國,只在事功二字。是如明月映萬川,天下之事,無不事功之事。”

林延潮的意思,要讀書是讀得越多越好,但要明道,卻是越少越好,要想修齊治平,只在事功之中。如萬千江河,共印一輪明月,合天下萬物只是一理,我林延潮的明月就是事功。

這一句話令官員士子們沉思,事功是王道的外用,修齊治平裏的治平之略,而林延潮卻說事功,也是修齊治平之事。

眾士子們心底雖都有疑問,但卻無一人質疑,他們生怕錯過了林延潮的下一句。

但官員們則不會這麽給林延潮面子。他們議論道:“林中允所言,天下之事皆在事功之中,那麽此將仁德至於何處呢?沒有仁德為軌,又事得是什麽功呢?”

另一官員不屑地道:“陳龍川葉心水尚掩飾以王霸並用,義利雙行之語,將性理與事功並舉,怎麽到了林中允口中只剩下了事功?此與法家何異?”

驚世駭俗之論,必有驚世駭俗之語解之。

眾士子們靜候林延潮的答案。

風拂過林延潮的官袍,他似回想起往事:“數年之前,吾方中解元,返回故裏,見我蒙師。蒙師問我讀書初心為何?我答曰,修齊治平。諸位可能要問,要如何修齊治平,如何自身達天下呢?”

“當時蒙師說,儒字可拆為人需二字,人力有時窮,有時達,聖賢有雲窮者獨善其身,達者兼濟天下。”

“力有窮時,獨善其身,不勞煩別人,是為修身。力達者,上孝父母,中敬妻子,下愛子嗣,是為齊家。力更達者,出仕為官,為社稷家國謀事,是為治國。若達至天下,則可兼濟蒼生,是為平天下。吾師曾言,只要能作到如此,即可稱之為‘儒’。”

城上城下一片寂靜,連方才不屑的官員,露出認真傾聽之色。

林延潮道:“這一次歸省返鄉,我欲再拜會蒙師時,他已是不在,但蒙師當初的耳提面令卻一直記在心底。”

“自食其力,此修身之功。老吾老,幼吾幼,此齊家之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此治平之功!”

“若行此三功,聖人所言‘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之大同之世還能遠嗎?”

“是故我等縱使沒有荊聶之勇,唐雎之義,也可以言事功。以一身而推天下家國,若吾輩效此,三代治世可成!”

話音落下,停頓片刻,林延潮目光看向場下,但見近千士子此刻面上都是憋得通紅。

人不獨親其親,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這是禮運大同篇裏的話,天下大同,是孔聖一輩子的夢想,也是每個讀書人心底的夢想。

陡然間如雷掌聲響起!

眾士子們神色激動,奮力地鼓掌。

這一幕連城上的官員也是被震懾。

張居正,申時行臉色都露出莫名的神色。

而幾名官員議論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此乃孟子的推恩之說啊!”

一名官員道:“春秋之時,楊朱言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墨子言不分厚薄親疏而兼愛,皆入歧途,唯孟子此推恩之論,深入民心。”

春秋時期,楊朱說要我拔一根毛來作為天下人謀利的事,我也不幹。而墨子說,不分親疏,無論你是我的父母,還是陌生人,都對你一樣好,這就是兼愛。這兩種學說,最後都沒了,兩千年來國人還是奉行儒家親(動詞)親(名詞)之道,依親疏等差厚待親人,鄉裏,最後才厚待別人。

“林中允以事功言推恩,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為治平之功,此功見德矣,此論新矣。”

“朱子之論,以性理釋修身,再釋修齊治平,林中允以事功而釋,另辟蹊徑,且無一句在虛,句句在務實,可身體力行,此為真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