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八章 威信

張居正的分析非常正確,都察院在嘉靖後是有問題的,但這並非都察院的問題,而是整個大明官場出了問題。

明朝的言官品級普遍都不高,但天上地下沒有他們不能節制的,這套系統非常先進,至少在大明同時代的所有國家,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擁有像明朝這樣的監察機構。

但同樣這樣先進的監察機構也有一個很嚴重的弊病:風聞奏事,這是太祖皇帝朱元璋給他們的權力,是言官的精髓也是言官的毒藥。

風聞奏事給了言官隨便聽到任何事都可以拿來彈劾官員的權力,而被彈劾的官員則在言官手本送達朝廷且並未被皇帝留中,就只能停職回老家且上書自辨。

就是說言官上書說:陳沐是個大傻子。

這封手本如果沒被皇帝留中,陳沐就必須上書自辨:論陳沐不是個大傻子。

小到知縣、大至督撫部堂、內閣成員,言官一封信你就得回家歇著,朝廷查證沒事,你才能回去繼續工作,而言官是沒有任何懲罰的。

因為太祖皇帝給了他們風聞奏事的權力。

但萬歷覺得在他的時代,不行。

“不是風聞奏事不行,是朕不行。”

乾清宮裏,低矮龍床上擺著小方桌,盤著腿兒的萬歷端著茶壺向桌上三只茶杯依次倒滿,眯著眼神神秘秘地低聲道:“朕覺得老師是有意不讓朕知道這些,只說是官員風氣壞了。”

乾清宮的龍床茶話會與會者除了萬歷還有潞王和宦官王安。

小潞王兩眼亮晶晶地看著茶杯,兩只小腿岔成八字;王安則端著拂塵正襟危坐,其實這倆人都既不能聽懂皇帝在說的是什麽事,也不能明白皇帝心中所想,因此只能緩緩點頭回應皇帝。

這一點上稍長幾歲的王安要比潞王強,他還是能搭上話的:“爺爺何出此言?”

“風聞奏事,太祖爺爺定的,可在洪武年出過這樣的問題?沒有。為何到朕的爺爺父親,風氣就壞了?”

萬歷是很會找問題的,他自問自答:“老師只說風氣壞了,所有官吏都有問題,但這並非言官從奏事變成今日黨同伐異的理由,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他以為朕不知道,朕都知道。”

說著,這坐擁四海八荒的皇帝悄咪咪道:“因為有人看見了,看見徐閣老用言官鬥倒了嚴閣老,老師又和高閣老鬥一起用言官鬥倒了徐閣老,老師又用言官鬥倒了高閣老。”

“朕給吏部算過賬,對,就和幫戶部算賬一樣,每一次鬥爭開始都有好幾批言官因言獲罪;待塵埃落定,一部分言官又會因各式各樣的人舉薦、內閣一同意,重新進入朝廷,官職都比過去高。”

萬歷對潞王挑挑眉毛,把茶杯推過去,道:“都以為朕不知道,這風氣就是他們鬥來鬥去弄壞的,當然不光是言官有問題,給他們說話、辦事的不單單言官,事後得到獎勵的也不單單言官。”

“只要有第一個得到獎賞,此後便前仆後繼;原本是寧可做言官也願意留在京師做京官,現在根本沒人願意外放,外放都是苦差事,在京師只要趕上一次內閣鬥爭,站對位置幾年就能升到五品。”

說罷,萬歷的表情驕傲極了,小頭兒一揚,道:“他們都不知道,朕有朕的眼線,什麽都知道!”

別看他說的驕傲,其實他哪兒有什麽眼線,實際上他真正想表達的意思是:朕也該有自己的眼線了。

其實在朱元璋的規劃裏,言官天然就是皇帝的眼線,這些人位卑權重、年輕氣盛,無官場摸爬滾打久了落下的那些弊病,又足夠正義,雖脫於文官自成一派,但終有一日還是要回到文官隊伍當中。

他們天生就該是皇帝的人。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任何官員都會知道自己侍奉的皇帝是什麽樣的人。

朱元璋給言官前所未有的權力,可在洪武年間,恰恰是言官最不敢風聞奏事的時代……倘若非證據確鑿,哪個敢在朝堂上亂說什麽,弄不好就被剝皮實草掛到衙門口去了。

朱棣時代也差不多,一來有太祖余威,二來這四叔把侄兒都辦了,又豈能是個好忽悠的。

良好的官員風氣一直維持至正德,人們已經不太畏懼嚴刑峻法,但也管不住武宗;真正的分水嶺就是嘉靖。

道君皇帝內斂的性情與故弄玄虛的玩弄權術令皇室失去了言官這些天然耳目。

“如今再想把人心收回來,可就難嘍!朕必須先建立威信,就從讓諸省學政修小學開始。王安,你去軍事室把朕的小本兒拿過來……算了,別拿了,朕記得是二百七十多。”

“讓戶部一邊修小學一邊修路,修出來的官辦小學要與社學不同,學朕的教材,過兩年再開科舉新科……這也太久了,老師近來身體不太好,朕得趕在老師致仕前把吏部的權力拿到手裏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