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辰初(第5/10頁)

有人帶了幾根放燈用的長竹竿,一邊一根架在蕭規腋窩。幾個人使勁一擡,一氣把他們倆都給架出水面,七手八腳拖到了岸邊。

張小敬視線模糊,迷迷糊糊感覺自己的雙頰被狠狠拍打,然後一根手指伸到自己鼻下,一個聲音高聲道:“這個也還有氣!”

“也還有氣?這麽說蕭規也還活著?”張小敬的意識現在根本不連貫,只能斷斷續續地思考。他感覺脖頸之下幾乎沒有知覺,連痛、冷、酸等感覺都消失了,木木鈍鈍的,就像把腦袋接到一尊石像之上。

一會兒,又一個憨厚的聲音傳入耳朵:“這,這不是張帥嗎?”

這聲音聽起來略耳熟,張小敬勉強睜開眼睛,看到一張獅鼻厚唇的忠厚面孔。他有點想起來了,這是阿羅約,是個在東市養駱駝的林邑人,最大的夢想就是培養出最優良的“風腳野駝”。阿羅約曾經被一個小吏欺負,硬被說辛苦養的駱駝是偷的,最後還是張小敬主持公道,這才使他保住心血。

阿羅約發現居然是恩公,露出欣喜表情:“真的是張帥!”他俯身把手按在張小敬的胸膛,發力按摩。那一雙粗糙的大手格外有力,張小敬張開口,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堆水,身子總算有了點知覺。

周圍幾個腦袋湊過來,也紛紛辨出他的身份,響起一片“張帥”“張閻羅”“張小敬”的呼聲。這些人張小敬也記得,都是萬年縣的居民,或多或少都與他打過交道。

他想提醒這些人,擡頭朝城墻上看看。那裏懸著一個藤筐,裏面裝著昏倒的太真,附近還躺著一位昏迷不醒的當今天子。可是張小敬張了張嘴,發現聲帶完全發不出聲音。

大概是落水時受到了刺激,一時麻痹,可能得緩上一陣才能恢復。

阿羅約見張小敬有了反應,大為高興。他想到旁邊還躺著一位,應該是張小敬的朋友吧,便走過去也按摩了一陣。這時他的同伴忽然說:“你聽見鼓聲了沒?”

阿羅約一愣,停步靜聽,果然有最熟悉不過的街鼓在城內響起,不禁有些奇怪:“這都快日出了,敲哪門子街鼓?”

“哎呀,你再聽!”同伴急了。

阿羅約再聽,發現還有另外一種鼓聲從南北兩個方向傳過來。這鼓聲尖亢急促,與街鼓的悠長風格迥異。他臉色變了,這是城樓閉門鼓,意味著北邊春名門和南邊延興門的城門即將關閉。

按例,上元節時,坊門與城門都通宵不閉。所以他們這些人才會先在城裏逛一晚上燈會,快近辰時才出城在護城河放水燈。現在這是怎麽了?怎麽快天亮了,反倒要封閉城門?難道跟之前興慶宮前那場爆炸有關?

阿羅約他們沒去興慶宮前看熱鬧,不清楚那邊出的事有多大。不過他們知道,城樓守軍的閉門鼓有多麽嚴厲。如果鼓絕之前沒進城的話,就別想再進去了。他們什麽吃的和銅錢都沒帶,關在城外可會很麻煩。

“趕緊走吧!”同伴一扯他的袖子,催促道。

“可是張帥他們,總不能放任不管哪……”阿羅約語氣猶豫。他看了眼遠方的魚肚白,又看了眼延興門城樓上的燈籠,一咬牙,“你們走吧!我留下。”

“啊?”

“反正城門又不會一直不開,大不了我在外頭待一天。張帥於我有恩,我不能見死不救。”阿羅約下了決心,又叮囑了一句,“你們記得幫我喂駱駝啊。”同伴們答應了一聲,紛紛朝著城門跑去。

阿羅約體格健壯,輕而易舉就把張小敬扛起來,朝外走去。在距城墻兩百步開外的官道旁邊,有一座小小的祖道廟,長安人踐行送別時,總會來此拜上一拜。阿羅約把張小敬擱在廟裏,身下墊個蒲席,然後出去把蕭規也扛過來,兩人肩並肩躺在一起。

之前為了放水燈,這夥人在岸邊留存了火種。阿羅約把火種取來,用廟裏的破甕燒了點熱水,給兩人灌下。過不多時,這兩個人都悠悠恢復神志。阿羅約頗為高興,說我出去弄點吃的,然後拿著竹竿出去了,廟裏只剩下張小敬和蕭規兩人。

張小敬緩緩側過頭去,發現蕭規受的傷比他要重得多,胸口塌陷下去很大一塊,嘴角泛著血沫。顯然在落水時,他先俯面著地,替張小敬擋掉了大部分沖擊。

看到這種狀況,張小敬知道他基本上是沒救了。一股強烈的悲痛如閃電一樣,劈入張小敬石頭般僵硬的身體。上一次他有類似體驗,還是聽到聞無忌去世。

這時蕭規睜開了眼睛。

“為什麽?”這三個字裏蘊含著無數疑問和憤怒。

張小敬張了張嘴,仍舊無法發出聲音。

“為什麽偏偏是你,要背叛我?”蕭規似乎變得激動起來,嘴角的血沫又多了一些。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不行了,絲毫不顧及胸口傷勢,邊說邊咳,“不對!咳咳……你從一開始,就沒有真心幫我,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