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卯初(第4/11頁)

蚍蜉們警惕地端平勁弩,誰敢出頭,就會受當頭一箭。

“陛下你終於開口了。”蕭規似笑非笑。

剛才他們突入第七層時,宴會廳裏一片混亂,四處鬼哭狼嚎,唯有這位天子仍留在禦席之上,不肯屈尊移駕。即使被蚍蜉挾持,他也未置一詞,保持著居高臨下的鄙夷,努力維護著最後一點尊嚴。

永王的死,讓這一層矜持終於遮掩不住。

“你們到底是誰?”天子把兩條赤黃色的寬袖垂在兩側,微微低首,像是在垂詢一位臣子。

在火光環伺之下,蕭規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似乎很享受這一刻的美妙。他伸出指頭,點了點自己額頭:“我們是西域都護府第八團的老兵。若陛下記性無差,九年前,你還曾下旨褒獎過我們。”

天子的眼神略有茫然,顯然根本不記得了。蕭規道:“九年前,蘇祿可汗犯境,圍攻撥換城。第八團悍守烽燧堡二十余日,最終僅有三人幸存,今日到場的就有兩人。陛下日理萬機,這點小事自然不放在心上。”

天子不動聲色:“你們是怪罪朕窮兵黷武?還是敘功不公?”

“不,不。”蕭規晃了晃手指,“我們十分榮幸能夠參與到其中,為陛下盡忠。保境衛國,是我們的本分。朝廷頒下的封賞,我們也心滿意足。今日到此,不為那些陳年舊事,而是為了兵諫。”

“兵諫?”天子的眉頭抖動了一下,幾乎想笑。天底下哪兒有這種“兵諫”。

“陛下是真龍,我們只是卑微的蚍蜉。可有時候,蚍蜉要比真龍更能看清楚這宮闕的虛實。”

他隨手一指其中一只蚍蜉:“這個人叫伍歸一,河間人,家中連年大旱而租庸不減,妻兒離散。他離營歸鄉,反被誣以逋逃。”然後又指向另外一只蚍蜉:“他叫莫窪兒,金城雜胡,舉貸養馴駱駝良種,結果被宮使驅走大半,貸不得償,只能以身相質,幾乎瘐死。

“對了,還有這位索法惠,河南縣人。他和上元燈會還有點聯系哩。陛下你愛看燈會熱鬧,所以各地府縣競相重金豢養藝人,來爭拔燈紅籌之名。每一隊進京的拔燈車背後,都有幾十輛備選,花費皆落於當地縣民身上。索法惠本是個高明的車匠,為官府抽調徭役,疲於勞作,幾乎破產。”

說到這裏,眾人不由得一起回頭,把視線集中在人群中一個姑娘身上。那是今年的拔燈紅籌,她聽到那個兇人提及自己,不由得臉色一變,朝後退去。

好在蕭規並沒在這話題上太過糾纏。

“在這樓上的每一只蚍蜉,都曾是軍中老兵,他們的背後都有一個故事。故事雖小,不入諸位長官法眼,卻都是真真切切的。這樣的遭遇,放之民間,只怕更多。這一個個蚍蜉蛀出來的小眼,在大唐的棟梁之上歷歷在目。”

“所以你們打算復仇?”

“曹劌那句話怎麽說來著?肉食者鄙,未能遠謀。陛下,咱們大唐已經病了,看起來枝繁葉茂、鮮花團簇,是盛世美景,可是根子已經爛啦,爛透了,被蛀蝕空了,眼看就要像這勤政務本樓一般,轟然坍塌下來。需要一劑烈火和鮮血的猛藥,以警醒世人。”

天子大概許多年未曾聽過這樣刺耳的話了,他沉聲道:“你們到底想要什麽?”

蕭規一字一頓道:“非巨城焚火,無以驚萬眾;非真龍墜墮,無以警黎民。微臣所想,是在這長安城百萬百姓面前,要陛下你的一條命。”

雖然眾人對蚍蜉的做法早有預感,可他這麽堂而皇之地說出來,還是引起了一陣騷動。

天子不動聲色,伸開雙臂:“朕的命,就在這裏。你若想要,自己來拿。若天命如此,朕絕不退縮。”

不料蕭規忽又笑道:“陛下不必這麽著急。我們蚍蜉的計劃,是分作兩層。若是那燈樓能把陛下在眾目睽睽之下炸死,最好不過。若天不佑德,未竟全功,微臣便會親自登樓覲見,到了這時候,自然是陛下活著最好。”

他一直在笑,可笑容中的惡意卻越發濃郁起來。

“希望陛下暫移龍趾,猥自枉屈,跟著微臣去看看長安之外的世界,去親眼看看蚍蜉們和螻蟻們的世界。”

驚訝和憤怒聲從人群裏泛起來。這個賊子好大的膽子,竟要綁架天子出京,還要巡遊各地,公開羞辱。就算是隋煬帝,也沒受到過這種侮辱。倘若真的成行,大唐的臉面可就徹底丟盡了,簡直比天子當場被殺還要可怕。

聽到這個要求,天子臉色終於有了變化:“你可以殺了朕,卻別想朕跟你走。”

蕭規一擡手,蚍蜉們唰地擡起短弩,對準了那群賓客:“陛下就不憐惜這些臣子賓客?”

天子沉著臉道:“群臣死節,可陪祭於陵寢。”他的意思很明白,今天這樓裏的人都死完了,也絕不會跟著這些蚍蜉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