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

1

“老易和老曲怎麽還不回來?”厲樹人搓著手,一邊念道一邊來回的走。他失去了平素的安穩與鎮定,幾乎是粗暴的叨嘮:“他們簡直不懂什麽是團體生活!不管別人怎麽著急,他們總是慢條斯理的;這不定是在哪裏碰見了熟人,瞎扯瞎扯,扯起來沒有完;看吧,也許今天還不回來了呢!急死人!”叨嘮了一陣,他失望的焦急的坐下,咬住嘴唇,大眼睛裏放著怒光。

“不用等他倆了吧?”平牧乾柔和的商問。

“你可不能走!”洗桂枝握緊了牧乾的手,而後對桂秋說:“你攔攔他們!你給他們出個主意!勸勸他們!”

洗桂秋實在也不願意看牧乾隨著他們走。不管她是去做多麽有意義的事,只要是隨著樹人們去做,他就覺得不舒服。他不承認這是嫉妒,可是他心中此時確實沒有什麽別的情感。他很願意留下牧乾,而把男的們趕了走,但這又不大好開口;他只好泛泛的敷衍一下:“我看大家不必這麽忙吧。至少也得等他倆回來,再商議商議。凡事都須詳細的計劃一番,這是一;你們在這裏,若找不到別的事,我至少可以出錢教你們辦一個刊物,這是二。無須乎忙!”

“救國的事要馬上作,考慮只足減少了勇氣。今天早上我們若都被炸彈轟碎,現在我們還想做什麽嗎?先下手的為強,別等一事無成,而身子已經粉碎,這是一。辦刊物沒用,字不是槍彈。老百姓不識字,城裏的小市民識字而沒有讀刊物的習慣。即使退一步講,文字有它的用處,它也不能比得上親口去對老百姓講,親身作給同胞們看。這是二。”厲樹人一氣說完。立起來,向金山說:“我們不能再等。”“你們到底上哪裏去呢?”桂秋想起立,可是半中腰又坐下了。

“到前線去。”厲樹人把聲音放低,看了牧乾一眼。“幾個人去有什麽用呢?”桂秋微搖著頭,露出惋惜的意思。

“凡是不想賣力的,總以為別人賣力是愚蠢。”金山的眼盯住了桂秋的臉。

桂秋不想反駁,只高傲的一笑。

“這樣好了,”樹人對桂秋說:“我和金山先走。等易風和曲時人回來,請告訴他們找堵西汀去。”

“那麽我呢?”平牧乾的臉板得很緊。“你們以為我不敢去,膽兒小?”她似乎還有許多話,可是不能暢快的說出來。“你願意去,當然就一塊兒走;小姐請別先生氣!”金山幽默的想把她逗笑。

“你不能走!”桂枝幾乎要哭出來。沒等牧乾回出話來,她把臉轉向桂秋:“給他們快開飯!”她想大家吃過飯,也許就不這樣急暴了;沒有好東西在肚裏,男人們是好鬧脾氣的。“謝謝,”樹人勉強的顯出很規矩。“我們到外頭買幾個燒餅就行,沒工夫吃飯了。牧乾?”

“走!”牧乾的臉上白了一些。“走!反正沒東西可拿。”幾乎是粗暴的,她由桂枝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來,她的話可是很溫和:“桂枝,我到前方看看去,假若辦不了,我回來找你;我家裏老少男女的生死存亡,都不曉得,我就拿你當個親姐妹!”

桂枝落了淚,心中可是並非不舒服。牧乾這幾句話使她感到異常的親切,一方面叫她心中充實了一些,因為這些話不象她所慣聽的交際虛套子那麽空泛;另一方面她也感到了戰爭的迫切,因為假若牧乾肯留在這裏,她便想不到遠處正有戰爭,也就不便關心了。現在牧乾決定要走,桂枝想象到遠處的戰場,而這戰場恰恰又是牧乾所要去的地方。她覺得這是值得驕傲的事。她不再攔牧乾,而低聲的說:“好,你走吧。你若是受不了,就趕緊回來,我等著你!”她轉臉對桂秋說:“給他們點錢!”

樹人見牧乾肯走,心中不由的高興起來,言語也客氣了:“我們用不著錢,這兩天的攪擾——好,不說什麽了。”“你替他們拿著!”桂枝塞到牧乾手裏幾十塊錢。“他們男子寧吃虧不輸氣。”

牧乾笑著點了點頭,把錢收在口袋中。

2

離開洗家,他們三個好象剛出了籠兒的鳥。四外很黑,他們的眼前卻是光明。晚風很涼,他們的頭上卻有的是汗珠。忘了家庭,忘了顧慮一切。他們並著肩疾走。他們沒有話可講,肚中的饑火與心中的熱氣,燒起眼中的光亮。在個小巷裏,他們遇見個賣鹵煮雞蛋的。牧乾借著挑子上的油燈一點昏沉的光兒,揀了十五個蛋。厲樹人以為隨便的拿幾個就好了,根本不用細細揀送。他急於去找堵西汀。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不肯暴躁的命令她,催她快走。及至牧乾把蛋輕巧的慎重的遞給他,他似乎才明白過來,,她是個女的!這叫他忽然感到一種喜悅,頂純潔的喜悅。

金山接過幾個蛋去,沒說什麽,臉上也掛出幾絲笑意,先把一個最大的蛋剝開,塞在口中;沒法動轉,他才又掏出半個來,沒敢叫牧乾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