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

1

陰城的秋晴象脆梨般的爽利,連空中的灰塵都閃動出金光。厲樹人們由小屋裏出來,黑暗與光明象刀切的那麽齊整,仿佛是一步就邁到了另一世界。無可抵抗的明亮,好似一下子要射穿他們的全身,他們都趕緊低下頭去,免得暈倒。一夜未曾睡好,肚裏空虛,傷痕疼痛,眼前起了金花,耳中錚錚輕響,他們忘了一切,用了整個生命的力量支持住酸軟的兩腿。

迷迷糊糊的走了幾步,他們的頭上出了些似有若無的虛汗,心中稍微鎮定了一點,開始覺到秋光的明暖;院裏幾株楓樹的黃葉猛的打入他們眼中,使他們莫名其妙的,驚異的,要哭出來。同時,他們忽然憤怒起來,要向那藍的天,金的葉,狂吼怒號;把晴朗靜美變作飛沙走石。不約而同的,他們都加速了腳步,仿佛是要去和誰訴冤或拚命。

迎頭來了那位肥短的長官,臉在陽光之下更顯著油多肉厚。為省走幾步路,他老遠向巡警們搖手。巡警們又把學生送回小屋中。本來都想到堂上去痛痛快快的叫罵一番,泄泄心中的惡氣,誰知又受了戲弄。背倚著墻壁,他們不願把罵話叫給自己聽;不能容忍,而必須容忍,他們無可如何的默默無語。

過了半天,小門開開,兩支帶著陽光的皮鞋邁了進來,剛一進門坎便失去了光澤。一個巡警搬進一個小方凳來,後面緊跟著兩個,一個端著兩盤點心,一個提著把鐵壺,拿著五個粗磁茶碗。這些都放在了方凳上,三個巡警怪不好意思的默默走出去,到院中趕緊交談著,皮鞋發出有力的聲音。

五個人沒覺得什麽不好意思,更無須勸讓,都圍集到六凳附近來。吃與喝並沒給他們任何安慰,可也沒感到汙辱,於不知不覺中他們的心鎮定了許多,漸漸的把眼都轉向院中;巡警們並沒把門關好。院中的晴光,引起他們一些渺茫之感,不是思家憂國,也不是氣忿焦急,也不是完全平靜;他們那未能蛻凈的天真的兒氣,又漸漸活動,使他們要跳到院中,得到空氣,日光,與自由。自由與快樂是他們理應享有的;可是困難與掙紮都無情的加到身上來;青春與秋景分占著他們的心靈,他們茫然。

2

快到晌午了。他們又被傳去。這樣的來回擺弄,更激增了他們的憤怒與堅決。同時他們又急願完結了這一幕酸苦無聊的喜劇,願無拘無束的去享受那陽光與自由。青春的活躍與橫來的壓迫,使他們在憂郁中仍不放棄希望,在義憤裏幾乎可恥的想到妥協。

不,不能,決不能妥協!他們必須一拳打在陰城的臉上,使陰城至少也得承認他們的力量與熱烈。即使陰城絲毫不動,一味的頑強,到底他們應當表現自己,表現出民族的青春與血性。

他們決定到堂上去爭辯,去呼號;叫“大老爺求饒”與“容情”是過去的事了;他們絕對不能再用歷史上的恥辱去求苟全,去汙蔑了新國民的人格。

直爽的扁臉的易風,象籃球隊隊長向隊員們發著緊急命令似的:“叫樹人領頭去說,別亂搶話!”

厲樹人謙卑的,又好象是無所謂的,笑了一下。自負的金山不肯輕易放棄了發言權:“誰有話誰說!”圓眼睛馬上向巡警們掃射,好似向他們挑戰。

曲時人似乎沒有聽見什麽。他非常的困倦。可是仍自昂著圓頭,用盡力量維持著尊嚴與勇敢,顧不得聽別人的話。平牧乾是唯一的低著頭的,看著自己的走路不方便的腳,眼角撩著男人們的旁影;忘了自己是男的,還是女的;忘了自己有家,還是沒家;茫然的酸辛與愛國的熱烈把兩點淚擠在眼角,不敢流落。

3

到了一間屋裏,不象是公堂:桌子上鋪著塊台布,用茶碗底的黃圈與墨汁的點塊組成了自由圖案;桌旁有幾把稀松活軟的藝術鐵椅,鐵櫃上的銹厚薄相間,頗似一些花紋。墻上掛著以寫“老天成”與“聚義老號”出名的那位書家所寫的對聯,因裱得匆促一些,象褲管似的卷卷著。

沒有什麽客氣,他們五個都坐下了;藝術鐵椅發出一些奇怪復雜的響聲。坐好,他們的眼不約而同的都看著那副對聯;那些字的肥厚俗鄙,使他們想起那位肥矮多油的長官。“都站起來!”由一條被油膩糊滿的喉中,仿佛還夾著幾塊碎肥肉丁兒,粘糊糊的,疙瘩嚕嗦的,象一口痰似的,噴了出來。

隨著這句話,那個肥矮長官已立在門口,正對著那副對聯。喘了一陣,他喉中又冒出些話來:“誰叫你們坐下的?太不知好歹了,太不知好歹了!”語聲裏含著一些哀怨與用油浸透過的怒氣,怒而不暴。

他們都沒動,大家的眼由對聯移到胖子,由胖子移到對聯,仿佛是比較哪個更肥,更俗鄙。對於這兩項俗鄙的東西,他們都不願說什麽,只是感到厭惡,厭惡之中略帶著一點點好玩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