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沒有尾聲

第一節

日本人投降了,東北光復了。

又過了不久,著名的遼沈戰役在東北沉睡的大地打響。

又是不久,新中國第一代偉人毛澤東站在北京古老的天安門城樓上高聲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

荏苒的時光輾碎了所有舊夢。

在沈陽郊外那個羊耳峪小村的南山坡上,由政府出面,建了一座烈士陵園,陵園裏有碑,上書:抗日烈士永垂不朽!

那次悲壯抗日之戰的唯一幸存者高吉龍成為了一個守墓人。

在烈士陵園的山角下,建了一間小房,幸存者高吉龍和王玥就住在那裏,在和平的歲月裏,守望著這塊墓地。

每天的清晨,羊耳峪小村的人們都能看到沉默的高吉龍在清掃著這片墓地。

“沙沙——沙沙——”高吉龍在清掃著。

他的動作很輕,唯恐驚醒了弟兄們的夢。落葉在他的清掃下,紛紛揚揚地飄走了。

積雪被他清掃了,那片肅靜的墓地又恢復了本來的面目。

墳墓一個個顯露出來,墓碑靜靜地豎立在那裏,像一位正在思索的哲人。

墓地在高吉龍的清掃下終於整潔了,於是他手拄著掃把立在這些墓前,他彎下去的腰又一點點地挺了起來,他的頭發已開始花白了,臉上過早地堆滿了許多皺紋。

他望著它們,仿佛在望著一列隊伍,他們穿著單薄的衣衫,扛著老式步槍,在風雪之夜,頭也不回地向日本人的營地走去,風吹著,雪下著,他們義無反顧地向前走去,走向了戰爭,同時也走向了死亡。“小日本,操你們八輩子祖宗,老子和你們拼了,殺吧,打吧,二十年以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

高吉龍的眼裏湧出了淚花。

他默然地站在那裏,緬懷著昔日的壯懷激烈。

“都走了,走了……”高吉龍喃喃地說著,顫顫地向山下的小屋走去。

王玥也老了,她的兩鬢雖沒有花白,但她的眼神已經沒有了光彩。她無怨無悔地伴隨著高吉龍守望著這片墓地。她理解他,同時也在理解著自己。

兩個人住在這間小屋裏,似乎很少有話要說,他們大部分時間裏,總是沉默著。兩個人在這種靜謐裏,低著頭,坐在那裏,似乎有著想不完的心事。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高吉龍這麽說。

王玥擡起頭,怔怔地望著他說:“你夢見了啥?”

“我夢見了李雙林和牛大奎,夢見他們還活著,仍然活在叢林裏,他們迷路了,再也走不出來了。”

王玥的心顫了顫,低下頭,想了想說:“這些日子,我也老是做夢,大部分時間裏,都夢見他。”

“誰?”高吉龍擡起頭,凝望著她。

王玥的臉紅了一下,低下頭想了想,又擡起頭說:“我還是說了吧,不說憋在心裏怪難受的。”

“那你就說麽。”高吉龍從腰上抽出一只煙袋,裝上煙,“叭嗒叭嗒”,不慌不忙地吸著。

“我夢見那個英國人了。”

“吉姆?”

“在夢裏,他老是在跟我說話,說他在英國東部那個小鎮上的家,說他的妻子,說孩子,說來說去的,一遍又一遍,跟他活著時的情景一模一樣。”

高吉龍咳了口痰,吐在地上,又用腳輾了。他又想起走出叢林時,他們已隱約能聽見怒江的濤聲了,突然就響了一槍,吉姆自己把自己打死了。

“這個英國佬,”高吉龍這麽說。

“可不是,這個英國人,不知他咋想的,要是當初他能隨咱們過了怒江,也許他現在早就回英國那個小鎮的家了。”

“嗐,不知他當時咋想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要是當年英國人和咱們配合,仗也不會打到那個份上,咋會死那麽多人。”

“還記得那個童班副麽?”王玥擡起頭,望著高吉龍的眼睛。

“咋不記得,那人老實得像個女人,很少說話。”

“還有那幾個女兵,一路上都是童班副在照顧著她們,可惜一個也沒有走出來。”

高吉龍的手有些抖,他顫顫地又裝了一袋煙,“叭嗒叭嗒”用勁地吸著。他似乎想忘記過去,可又對過去有著無窮無盡敘說的欲望。他和王玥靜下來的時候,很少說現在,他們一遍遍地說著過去。

那一天,村裏死了個人,死的就是於三叔。村人都去參加於三叔的葬禮了,高吉龍和王玥也去了,葬禮很隆重也很熱鬧。

在起棺擡走於三叔的那一刻,於三叔的兒子舉起了一根木棍,木棍一直指向西方,於三叔的兒子大聲地沖躺在棺材裏的於三叔說:“爹呀,你往西走,西方是通天大路——”

喊完,揮手擲了手裏的樹棍,一家人紛擁著哭,好心的村人也隨著哭。於三叔就這麽去了,永遠地去了。

葬禮結束之後,高吉龍和王玥又回到了他們居住在南山坡墓地下的小屋裏,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