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前園真聖少佐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在寺廟中了。寺廟很冷清,也很殘破,案台上兩束燃著的香火,使這座寺廟有了些許的生氣。住持坐在一旁,半閉了雙目在撚著胸前的佛珠。這一切很靜,前園真聖分明感到自己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關於叢林,關於戰爭,仿佛是上一個世紀的事情了。他靜靜地躺在那,任時光悄然在身邊虛虛實實地走過。

住持睜開眼睛,望他。

住持說:“佛主啊——”

前園真聖在住持的目光中看到了冷峻,看到了仇恨。

緬甸,是個佛都之國。前園真聖恍惚間又看到了一片又一片的火光,那是寺廟燃著的大火,大火熊熊地燃著,“嗶剝”有聲,士兵們在火光中笑叫著。和尚們齊齊地跪在火光中,他們不敢面對這真實的火焰,他們誦經的聲音壓住了火的燃燒聲。

士兵們在離去時,舉起了手裏的槍,槍聲響了,和尚們一律往前一栽,誦經聲消失了,留在寺廟前的是一片片汙血。日本士兵似乎這樣也並不解氣,又在和尚們的屍體上撒了一泡尿,然後士兵們嘻笑著離去。

想到這,前園真聖掙紮著爬起來,跪在住持面前,他顫顫著,哽噎地說:

“住持救我。”

“住持寬恕我。”

住持又閉上了眼睛,前園真聖的耳邊又想起了誦經聲。

前園真聖少佐就那麽跪著,聞著香火,聽著誦經之聲,他果然覺得自己來到了另一方世界裏。

兩個士兵和他終於走出了叢林,走出了叢林後,他們看到了一方真實的天地,真真切切的。前園真聖覺得做了一場夢,一場惡夢,一瞬間夢醒了,他驚駭地打量著這個世界,接下來他有了恐懼,銘心刻骨的恐懼。

前園真聖看到了車隊,日本士兵的車隊,它們隆隆著向前開去。那面旗幟在風中飄舞,不知為什麽,當兩個士兵看到救星似的向車隊向人群跪下的時候,他卻逃向了相反的方向,他果然在逃。

當他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果然就走進了另一個世界。這裏極靜,只有單調的誦經聲。他跪在那裏,心如死水,那裏也靜得出奇,在這真空般的世界裏,他又一次失去了知覺。

他再次醒來的時候,眼前的景象依然如故,香火、誦經聲……

他掙紮著擡起頭,又看到了住持的目光,那目光依舊冰冷,嚴峻。

他又一次跪下,顫顫著說:

“住持,救我。”

“住持,寬恕我。”

他跪著,虛虛的,飄飄的,覺得自己似乎在飛,飛進了一個渺無人煙的世界,那裏寧和安靜,香火繚繞,經聲不絕。

多麽好啊,這世界,這境界!

他又一次失去了知覺。

又一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身邊有半個菜團,顯然那是他在昏迷中吃剩下的,他嗅到了人間的香氣。這香氣來自人間,來自天上、地下。他探尋地去望住持的目光,住持把眼閉了,經聲仍不絕於耳。

前園真聖又坐了起來,爬著,他覺得自己有了氣力,他跪在住持腳前。

住持慢慢地睜開眼睛,望他,從裏到外,從頭到腳。

“你從何處來?”住持終於說話了。

前園真聖指一指外面答:“叢林,林子深處。”

“來這裏避難?”

“不,不,不……”前園真聖說。

太多的死亡,前園真聖見多了,死就不可怕了,仿佛睡了一覺。

“你來超度?”

“不,也不。”他又說。

住持不說話了,又誦經,撚珠。

前園真聖跪著,跪向了一個永恒。

住持睜開了眼睛,住持的眼睛閃過一縷仇恨。住持說:

“你是日本人?!”

前園真聖的腰彎了下去,半晌說:

“我有罪。”

“你們日本人是騙子,欺騙了緬甸人!”

前園真聖的眼前,又閃現出成千上萬的緬甸義軍,在鈴木大佐的號召下,煙塵滾滾地在和英國人搏殺,義軍英勇地倒在了英軍的炮火下,血流成河。

“日本人比英國人還壞!”住持咬著牙說。

前園真聖又看到了一個又一個緬甸女人,她們在仇視著他,她們拔出了藏在懷裏的刀,她們在用生命復仇,用鮮血雪恥。想到這他閉上了眼睛,眼淚流了下來,一顆又一顆。叢林,漫無邊際的叢林,一具具屍骨,血淋淋的屍骨,他想嘔吐,翻江倒海地嘔吐,於是他幹嘔著。

他跪在那裏,跪得天長地久。

住持又在閉目誦經了。

前園真聖夢遊似地來到了這座殘破的寺院,他睜開眼明白自己所在的那一刻,他就相信了命運,他是有罪的,他的雙手沾滿了鮮血。是命運引領著他來到了此地,那一刻,他就覺得此生此世自己有贖不完的罪過,他要在這裏贖罪,拯救他那顆邪惡的心。他跪在那裏,久久的,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