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拒絕遺忘

寫下這個標題時,其實我心裏很沒有底。因為我不知道“遺忘”這個怪物是否就偷偷地躲在我的腦海深處怪笑,隨時用它強大的力量,讓我的腦子一片空白。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常常自嘲:記性不好了。想不起當時是怎麽一回事了。從忘記一首古詩、忘記一個人,到忘記剛才還在手邊的東西——鑰匙、打火機、某本書。似乎頭上的白發越多,遺忘生長得就越快。它就像一條慢慢長大的狗,總是與你如影隨形。

個人的遺忘終究是一己私事,一個族群、一段歷史的遺忘,則茲事體大矣。

2011年的秋天,我應邀去騰沖參加中國抗日遠征軍“忠魂歸國”的公益活動,十九具葬身緬甸的遠征軍士兵的遺骸,在官方的支持和社會各界熱心人士的幫助下,幸運地被挖掘出來,隆重迎接歸國。稱其為“幸運”,是因為二戰時期為國捐軀在緬甸的中國遠征軍人數至少在十萬以上。六十多年過去了,這些為民族存亡而戰死在異國他鄉的抗日英雄,幾近被遺忘,被漠視,被冷落。終於在21世紀到來之後,這段塵封的歷史才逐步被一些有良知的中國人慢慢打開,就像在一間塵埃密布的老屋,有人翻出一部厚厚的書,輕輕拂去上面的灰塵,小心翻開一頁頁發黃易碎的紙片,一段段曾經被刻意隱匿的歷史,一個個英氣勃發的人物,慢慢向我們走來。

主辦方邀請了一批仍健在的抗戰老兵,和我們一起迎接他們戰友的忠魂。當這些衣著樸素、顫顫巍巍的老兵在騰沖國殤墓園站成一個方陣時,當他們蒼老的目光迎回自己戰友的骨骸時,當飄零他鄉的英魂終於魂歸故國、入土安葬時,我見證到了某種感天動地的震撼——眼淚從天而降,悲慟自心而起。剛才還萬裏無雲的天空,轉眼淚飛化作傾盆雨,密集的雨絲伴著人們眼中的熱淚灑落大地。這雨中的葬禮似乎在喚醒人們不要忘記在六十六年前那大雨如注裏的戰場,不要忘記那風雨如晦的世界裏一個民族救亡圖存的呐喊,不要忘記那些穿著草鞋就走向抗日戰場的普通士兵……墓園裏蒼天掩面,松濤低鳴,大地哭泣,墓碑無言;人世間為雲為雨,枯槁以滋,皓首白頭,往事依稀。

那是我第一次走近那些像國寶熊貓一樣珍貴的抗戰老兵,他們被遺忘已經太久太久,像不孝人家裏被冷落在屋子一角的老父親,訥言、落寞、淒楚、孤單、清貧,只生活在自己的回憶中,眼前的繁華世界與他們無關。

如果說一個人的人生經歷就是一部書的話,那麽,一個老兵呢?

2010年我完成了自己耗時十年的“藏地三部曲”之後,一直在尋找新的創作方向。並不是非要超越或突破什麽,只是為了證明自己還活著。對一個以寫作為生的人來說,沒有東西可寫,就像沒有仗可打的士兵一樣空虛。現在好了,一群打過仗的老兵,站在時光的盡頭,頻頻向我招手。

說到那些經歷過戰火的老兵,我們總會想起那句名言:“老兵永遠不死,只會慢慢凋零。”這是一個怎樣“凋零”的過程,可能沒有哪個作家可以完整地呈現。我大約采訪了二十來個老兵,收集整理了五十多個老兵的人生档案,涉及雲南、四川、貴州三個省的抗戰老兵。當我走向那些可敬的老兵們時,我發現他們最小的已經八十八歲(騰沖老兵盧彩文),最高壽的一百一十五歲(龍陵老兵付心德)。面對他們,我只有“相見恨晚”的遺憾。大部分老兵都在九十歲以上,一些人已經耳背眼花,口齒不清;一些人早已行動不便,意識模糊。當然也有思路清晰、腰板硬朗、眼神有力、軍人儀表依稀可辨的老兵,他們的目光,尚能洞穿歷史的塵埃,看到往昔戰場上戰友的身姿,他們心中的戰場,仿佛硝煙還沒有散盡,彈痕累累的勝利旗幟還在飄拂。不過,令人扼腕痛惜的是,在僅僅一年的采訪中,我就目睹了兩個老兵的“凋零”。昆明老兵李昌樞和龍陵老兵付心德,在我采訪他們都不到半年的時間內,相繼仙逝。李昌樞老人送我的一箱他家鄉的酒還沒有喝完,還有這個老人家精心栽培的文竹,因為家徒四壁的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報社會各界對他的關愛,就養了一盆又一盆的文竹,分給去看望他的志願者。似乎是,過去總是他受社會改造、受社會監督、向社會交代,雖然他為國家民族做了那麽多,但這一點點來自人間真情的關愛,於他來說還不適應,還有些誠惶誠恐。他分給我的那盆文竹我一直養在書房裏,在我寫這部書時,我會時常想起這個參加過台兒莊血戰、四次長沙保衛戰等諸多大戰役的老兵,盡管後來蹲了二十多年的監獄,但依然儒雅溫和、風輕雲淡,在清貧孤寂的生活中頗有“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豁達開朗,就像這盆素雅碧綠的文竹,平凡普通,小處見大節,靜處湧綠波。可是當你聽到這個九十六歲的老人還能清晰準確地復述當年在戰場上勵志殺敵的口號——“朝後死,遺臭萬年!朝前死,為國爭光!當兵的上了戰場,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發東西下來,就大吃大喝。錢不夠,就問家裏要。”這時你會感到一個鐵血男兒身上的熱血,並不因為年齡的衰老而衰減半分。百歲老兵付心德,我去看望他時他已經意識模糊,喪失了話語能力,只能成天躺在床上,下午陽光好時才由他快六十歲的小兒子背出來曬曬太陽,像一個蒼老的老嬰孩,掙紮在混沌不清的世界,在絢爛的陽光下沉默無言,兀自默數死神的腳步。這個從淞滬會戰一直打到滇西戰役的河南籍少校醫務官,堪稱一部抗戰歷史的“活字典”,當時被人們稱為中國最高壽的抗戰老兵。他見證的歷史,我們絕對難以想象,他經歷的戰火,足以讓那些胡編抗戰“狗血劇”的人汗顏。但是,那天的采訪有一種令人感慨萬千的失敗。老人一言不發,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所有的歷史信息都來自老人的兒子轉述——所幸父輩的光榮與苦難,會像血脈一樣的傳承下去。但最為神奇的是,在我們交談的過程中,已經喪失了語言能力幾年、形同植物人的付心德老人忽然用悲憫的目光望著我,含混不清地說:“我打過日本人!”